很远很远地,隐隐约约的,好象飘来了午夜的钟声。回头看看钟,时间刚过零点 。我把伏在桌子上的身体直了起来,双手高举着伸了一个懒腰,大声自言自语道:
“啊,已经到1987年了。真快!”
这便是我的除夕夜(日本只过阳历年)。孤零零的木板屋子里,一个人。 桌上摆着 一盏盏幽幽的台灯。脚下烤着一只六百伏的电炉。眼前摊着一沓子写得乱七八糟的 草稿纸。房间里又冷,又暗,又静。找不着一个人来跟我聊天,更吃不上一顿高盘 满盏的年夜饭……独自在海外生活本来就是寂寞的,而到了过年,那寂寞感就更添 几层。
算起来,这是我来日本后的第三个除夕夜了。
第一个除夕夜,我是在味道园通宵干活儿干过去的,儿乎就忘了那是在过大年。
到了第二个除夕,原本也想那么干活儿干过去,却不料老板说话了:“大年三十 晚上,家家都在家里吃饭团圆,店里没有顾客。既然赚不了钱,还不如年三十不营 业。”
我真佩服他的会算计,可同时也不禁发起愁来,大年三十叫我一个人在四面透风 的“鸡笼子”里熬着,那如何受得了呢?跟我不错的中国朋友,要么在日本有家或 有亲戚,要么得打工,反正人人都有去处。我去找谁呢?到所认识的日本人家去过 年三十吧,自己心里又不愿意。觉得过年就应当是家庭团聚,我不想去破坏人家的 家庭气氛。
就在这时候,东洋大学一位教授向我发出了邀请:“到我们家来吃年夜饭吧,顺 便也教我妻子包饺子。当”饺子师傅“?那倒行!于是我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接着就到了今年,干脆连请我去当“饺子师傅”的人也没有了。只好独守孤灯。
在中国,过年是件热热闹闹,大红大绿的喜事。家里红火,街上也红火。放鞭炮 ,逛大街,买年货,拜年……人人喜气洋洋。可日本正相反。过年时,家里既不红 火--顶多就是吃吃清淡的年夜饭,看看电视,街上更是冷清。店铺关门(只有 极少 数营业),行人稀少,无声无息。互相既不拜年也不串门,只是礼尚往来地寄寄 贺年 片。平常那么热闹的一个东京城,一到过年这几天,简直就象死了似的,一丁点儿 活气也没有。
在国内时,最喜欢过年。喜欢那种气氛。挤汽车,挤菜场,排大队,冻鸡冻鸭冻 肉大筐小筐地往家拎,切呀,洗呀,收拾呀,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在饭桌旁忙来忙 去,过节几天不是你来找我,就是我去找你……忙!比上班还忙!却痛快。在这种 忙乱热烈的气氛中体会着生活的乐趣。
出了国,便也失去了这种乐趣。过年没得可忙,没得可热闹,甚至想买个东西都 买不到。早上起来,一看大米吃光了,赶快跑出去买。嘿,粮食店关门,面包铺关 门,到处全关门。走了好远好远,才从一家杂货铺买回来几包方便面。可恨!这叫 过的什么“年”!
忽听窗外寂静的马路上传来了清脆的木屐声。拉开窗帘,看见一对身穿和服的老 人正“得得得”地从路上走过。深更半夜,他们还要到哪里去呢?哦,我一下子想 起来,他们一定是到明治神宫许愿去的。
我曾听人讲过,每当新的一年刚刚降临的时刻,许多日本人,尤其是老年人喜欢 到神社去为新的一年许愿。一到每年正月初一的清晨,东京最大的神社明治神宫都 会长龙般地聚满前来许愿的人们……
我这个人不信神,也从未许过愿。可是今天,我却觉得心里有一股深深的祝愿, 想要寄托给冥冥的苍天。我立刻抓起大衣披在身上,锁好了门,朝着车站,不,是 朝着明治神宫急步而去。
我要祝愿亲爱的爸爸重病痊愈,
我要祝愿亲爱的妈妈身体健康,
我要祝愿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事业稳步前进,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我要祝愿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日屹立在世界东方……
雪,稀稀疏疏地,轻轻柔柔地从朦胧的夜空飘落下来,飘落下来……
1987年1月3日 于东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