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常常很烦,总跟上司的想法不合拍。”他搔一搔光光的头顶:“但是只 好忍着。”
“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单位试试呢?既然自己有能力。”
“唉,到哪儿都一样。再说已经在《朝日新闻》干了二十多年了……我倒是希望 有机会到中国去当几年驻外记者。真的,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机会去的,你的中文这么好。”我不是鼓励他,而是真的这 么相信。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天他来上课,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
“今天是咱们的最后一次中文课,很遗憾。”
“为什么?”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下个星期要去印尼。”
“什么时候回来?”
“上帝才知道。至少两三年吧。”
“什么?!”
“常驻记者,懂吗?我要在那儿‘安家落户‘啦。”他自嘲地笑起来,几缕头发 又不听话地披在脑门上。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皮包里抽出一本新的《国语辞典 》和几期最新的《人民文学》杂志。
“呶,这几本《人民文学》我来不及看了,你看吧。辞典是我特意为你买的,谢 谢你教了我几个月中文。希望你今后好好加强日语,你聪明,有前途。我呢,从今 后要开始学习印尼文了。真可笑!”
“那也没什么可笑的,学会印尼文也算是多一种本事呢。”我嘴上这么说着,心 里却觉得遗憾得要命。这时,他突然一挥手:“走,咱们今天开个告别宴会。我请 你吃有名的台湾菜,不忌讳吧。”
“哪里话,我还正想见识见识呢。”我心里说不出来地发堵。
那一顿饭究竟吃了些什么,啥味道,当时完全心不在焉,事后竟半点都想不起来 了。田村因为还要赶去上夜班,所以连酒都没喝。只记得那顿饭从头到尾我俩谁也 没讲话,与往日上中文课时那种愉悦和谐的气氛形成了极鲜明的对照
闷闷地吃完了饭,尚有时间,我们便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在马路上溜达。
“出国之前没有休息的时间了吗?”我总算找到了话题。
“时间太急了。手头现有的一大堆工作全得清理完,还得抽时间把房子腾出来。 ”
“腾房子干什么?”
“我走了,得把租来的房子退还房东啊。”
“那你的家人呢?全跟你一起去印尼吗?”
“我,没有家眷。”
“咦?你不是说你有女儿的吗?”我记得他有一篇作文写过他的女儿--一个十 一岁的小学生,写得十分有感情。
“但是女儿现在不属于我,属于她。我只是一个人。”声音低低的,似乎很不情 愿谈这件事。可我偏偏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跟妻子离婚了?因为什么?”
“你不懂这些,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停了停:“这下子,你该认为我是个坏 人了吧。用中文怎么说?’不正派’是不是?”
“不对不对,那要看究竟因为什么。难道说你们中间谁做了什么不忠于对方的事 ?”
“这种事倒是没有。”
“那不是挺好的嘛。”
“好什么!”他苦笑了一下:“碰到一起就吵架,整天吵。窝火透了!”
“那现在,你妻子跟孩子的生活怎么办?”
“她是个英文教员,工资不错。分家的时候存款的三分之二也由她带走了。她说 她现在生活得蛮自在。我隔一个月去看一次女儿。”
“那你呢?离婚之后生活好了?”
“当然有不方便的一面,但总算没人天天向我开火了。求之不得啊!再说当新闻 记者的整天东奔西跑,有没有家也就是那么回事。”
“噢--”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答应着,心里却浮起了他住日那副狼狈不堪的形 象和时时抑郁的神情……
已经到了车站的月台了。虽然这儿并不是飞机场的舷梯之下,我却也明白在此一 别便无后会之期了。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一股难言的惆怅。我希望电车慢一点来, 我似乎有什么话应当对他说,可是却又想不起应该说什么。信号灯亮了,预示着电 车马上就要进站。我突然着急了:
“到那边别把中文忘了!”
“不会的,我还要争取去中国当常驻记者呢。”他温和地笑着。
电车缓缓进站。
“可能的话,用中文给我写信来,我给你批改。”这真叫“多余”的话。
电车停下,门开了。
“好的,一旦有空,我会给你写信。”
乘客涌出车门,把我推到一边去了。
“一定来信啊,我等着。”我抬起手来向他挥动。他也朝我挥着手,却被人流推 上了电车:“再见啦!”
“要注意身体!”我向着电车深处大声喊,可是车门关上了,他什么也没听见。 隔着玻璃窗还在木然地向我笑着。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电车飞也似地消失在黑洞洞的隧道深处。
从今往后,我再跟谁去长篇大论呢?从今往后,还有谁会津津有味地听我讲述那 曾经发生在中国的一幕悲剧呢?从今往后,我又要独自一人在无共鸣的思想沙漠中 寂寞前进了……唉!
田村从此消失了。音讯全无。然而,任凭时光如何冲刷,流逝,他--始终不会 从我的心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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