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野老师与别的老师相比最不同的一点,是他的严格。上课不听讲,考试打小 抄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每次临考试之前,他先拿着一块抹布将考场上每一张桌子擦 得明光如镜(你见过这样的老师吗?)。待学生们坐下,发卷之前,他得先一张一 张桌子地检查。若是谁的桌面上出现了字,哪怕就是一个,也毫不客气。你立刻给 我退出考场,你作弊,我取消你的考试资格。卷子的写法也特别。为了防止学生们 互相偷看,他从来都是把填空题放在卷子正中间,问答题搁在卷子最上,论述题搁 在最下。叫你们偷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特别难忘的是一天发生在课堂上的事情。有两个学生上课时坐在后边叽叽咕咕。 大野老师先点了他们一次,可停了片刻他俩又接着说。老师顿时大怒。一步跳下讲 台,“噌噌”两三步来到他们面前,厉声喝道:“把学生证交出来!给我交出来! ”轰然一声,全班都吓傻了。交出学生证,这就意味着取消学籍。可才刚进了大学 不到半年!两个学生默默不语。“交出来!”又是炸雷般的一声。好厉害的老师! 无可奈何,两个学生只好掏出学生证交给了老师。其中一个女生立刻抽抽搭搭地哭 了起来。老师气冲冲地回到讲台,把两张学生证往桌上一拍,回过身,怒目盯视着 那两个学生:
“我早就讲过了,我的课你们可以不来听,又没有考勤。可你只要进了这间教室 ,就得规规矩矩给我听讲。不想听,可以出去,教室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你们在那 儿叽哩呱啦,别的同学怎么听课?别认为我生气是因为你们对我这个老师不礼貌。 要知道,你们影响的是全班所有同学的学习,失礼于教室里所有的人。立刻向全班 同学公开赔礼道歉!”
妈呀,还没完!学生证没收了还不行!这下我可倒有点同情那两个学生了。教室 里鸦雀无声,只有那哭声在断断续续。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空气仿佛凝固 了,连老师也好象凝住了--站在讲台上一动都不动。又是一分钟,两分钟,三分 钟……每个人的心都在咚咚地擂着鼓。许久许久,后边终于响起了挪动桌椅和脚步 的声音。一位个子瘦瘦小小,衣服却肥肥大大的男生惊恐不安地走到讲台跟前。先 是朝大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大躬,又转过来朝全班同学深深鞠了一大躬:
“大野老师,全体同学,”他声音哑哑地,嗓子眼儿里象塞了一大块东西:“我 很不好,老师讲课的时候跟别的同学说话,妨碍了老师讲课,也影响了同学们听课 。我做错了,现在向你们道歉。”他又埋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请你们大家原谅 我!”
他回到座位上,刚才同他说话的那个女生哭哭啼啼地也走到教室前边。鞠了一躬 又一躬,除了哭还是哭,连一句象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看看这两个倒霉鬼可怜巴巴的样儿,着实觉得大 野老师有点太过头了。但一想到那些乱哄哄,闹嚷嚷,吵得叫人头疼的课堂,便又 觉得大野老师这么做挺应该。
日本私立大学的课堂秩序,绝不都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好。虽说都是大学生,可 终究还是十七八岁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学习自觉性不那么强。得逼,得管,不然就 放任起来。象大野,武石这样的老师上课,课堂秩序总是特别好--或者管得严, 或者有难度,有压力。要不是这样的话,你就瞧吧。整个课堂里要有1/2的人在 认真 听讲就不错。睡大觉的,听耳机的,看小人书的,画画儿的,写信的……这些还算 不赖的,终归没出大声。更有一些肆无忌惮者,或大声聊天,或高声逗乐,或窜来 窜去,或进进出出。教室快成一个市场了。你要是不信,就到松冈老师的“政治学 ”课上来参观,地点是在一间能容纳六七百名学生的大梯形教室。
教“政治学”的松冈老师是位快七十岁的老先生。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心 地善良,书生气十足,象个东郭先生。每次上课,他提着装满了书的沉甸甸的大皮 包,微微驼着背,拖着不大的步子,挺吃力地慢慢走上讲台。把书包往台上一放, 第一件事一定是先向全体同学缓慢而毕恭毕敬地鞠一躬(别的老师都不向学生鞠躬 )那头顶上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却梳得平平整整。
松冈老师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从青年时代起,以研究日本明治时期的政党史( 特别是社会主义政党)起家,在政治学的领域里有着很深的造诣。课也讲得好,内 容非常丰富。然而,上松冈老师的课,我从来都有一种难受的感觉。这又气派又堂 皇的教学环境似乎与松冈老师这个人总显得那么不协调。教室是这么开阔,崭新, 老师却是那么干瘪,衰老;上下两层的电动黑板是那么宽那么大,老师的身子却是 那么弯那么矮;对待千把个人的学生,他抱着那么虔诚恭敬的态度,而学生中相当 一部分人却根本就没把他放进眼里;给学生讲课,他是那么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而学生中却没多少人在一本正经地听他讲什么;他的课讲得是那样吃力,艰难-- 要与满教室的喧哗争嗓音,而学生们听课却“听“得那么轻松……这种不协调的情 景每每使我感到痛苦,从心里为老师打抱不平:你这么大岁数了,何苦要来跟这帮 顽童打交道呢?带带研究生,再写几部著述不比这个强!我还在心里骂这些不好好 上课的猴孙们:干吗非到这儿来胡折腾?看着松冈老头好欺负是怎么的?就算你们 不想听课,也总该懂得什么叫作尊重别人吧。我同情甚至可怜松冈老师,却又不理 解他为什么就不能开口说上哪怕一句“请你们注意听讲!”而听任学生们这么为所 欲为?我的确佩服他的克制能力,但我不懂这是否也能算作一种“伟大”的修养?
不知什么原因,日本私立大学具有这种“伟大修养”的老师相当多。他们真超脱 。学生们公然与他们分庭抗礼,他们竟也能不气不急,置若罔闻。而学生中那些真 想听课的人,不论那混乱的课堂秩序多么令他心烦,他也绝对不发出一声“抗议” 的怒吼。我想,这也许是日本人“国民性”的表现之一吧。但比起这种君子作风来 ,我恐怕还是更欢迎大野那样的老师。
在东洋大学几百名老师当中,不穿西装登台讲课的只有一个人--教哲学的杉田 老师。他三十多岁,个头不高却壮壮实实。随随便便的灰的确良裤子,随随便便的 布衬衣,随随便便的一只旧帆布书包(大概还是他大学生时代的伴侣),随随便便 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他的性格要比他的年龄更年轻。有时,他简直就是一个“大 儿童“--或靠着讲台眼望窗外晴朗的蓝天,当着学生自言自语道:“啊,这么好 的天气,根本就不应当在教室里坐着。”或美不滋滋地告诉满座学生:“知道吗, 明年,学校就要派我去西德留学了!我一共等了七年哪!”要不,就与台下的学生 吵架:“给我滚出去,我不欢迎你这样的学生上我的课!”等下回上课来,他又后 悔了:“这里有没有他的好朋友,麻烦替我向他转达歉意。上次是我不对,我承认 错误。”
这位毕业于堂堂东京大学哲学系的老师,虽然性格象个孩子,可在学术上却十分 成熟。对于整个欧洲两千多年来的哲学发展,对于其中重要哲学家的哲学思想,特 别是对黑格尔,他了如指掌。或许,他不能算是一个出色的老师--不太懂得“吸 引”学生,但他是个出色的哲学研究者,这一点却毫无疑问。从最早的希腊哲学家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近代欧洲的著名大哲学家狄罗德,卢梭,康德, 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只要讲起他们,他便神采飞扬,口若悬河。
我向来佩服哲学家,因为我佩服思想上的“强人”。但遗憾的是,以前除了马克 思和黑格尔之外,我对别的哲学家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抱着有害的偏见。比方说对 柏拉图,莫名其妙地我总觉得这个老头子的思想“有问题”。杉田老师要在课上讲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论辨》一书,要我们事先把书买好。我心里还暗自嘀咕:花 钱买“毒草”,不值当。可是一学起来居然觉得新鲜而有趣。原来,“思想”的世 界竟如大海般浩瀚,既有我,又有你,还有他。而这以前,就认一条道儿,光听一 家言,思想窄得只有一条小缝缝。何谓“世界”,不知道。傻子似的!
我跟杉田先生曾有过一次关于哲学家的交谈。
起先,我请他帮我把欧洲哲学发展的主要脉络理出一条钱来。他挺痛快,提笔刷 刷按照历史年代及欧洲几个主要国家,有纵有横地给我列了一张人名表,又在每个 人名旁用小字注上了他们各自的主要哲学观点。
“老师,”我忍不住提问了:“您认为在欧洲整个哲学思想发展中,哪位哲学家 的思想最杰出?”
“当然是黑格尔!”他叫起来,而且二话没说,立刻拿笔围着黑格尔的名字画了 一圈儿太阳光(是不是一个“大儿童”),“他最伟大。”
我直笑:“除了黑格尔呢?”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马克思怎么样?”
“当然也很伟大,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的经济理论方面。不过比起黑格尔来,他还 差些。”
“不对!”我大声抗议。
“这没什么可争的,各人的看法不同。”他不屑一顾地摆摆手。
“那么你看过毛泽东的哲学著作吗?”
“是不是《矛盾论》和《实践论》?当然,全看过。”
“是认认真真地看的吗?”
“研究理论,怎么能马马虎虎!”
“你以为如何?”
杉田老师笑了笑:“我可没打算跟你吵架,你别那么瞪着我。”
于是,他发表了一通宏论。他不否认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历史中的作用,但对毛泽 东的哲学成就有明显的保留。
我没跟杉田老师吵架。思想理论上的论争又不是小孩儿顶嘴就能解决问题的。要 论争,就需要好好学习。如同古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自己这颗脑袋丰 富起来,强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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