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日本以前听说过一些关于日本公共澡堂的传闻。什么男女不分啦,什么专为 男客提供“服务”的“土耳其澡堂”啦……虽然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在心里对 日本的公共澡堂有了一种畏惧感,仿佛那里注定是不堪涉足的脏地方。
来到日本,先是在川崎家寄宿,她家有浴室,所以公共澡堂与我八杆子打不着。 说得有一回电视节目播放日本的温泉,就见男的女的都泡在一个池子里有说有笑, 虽说关键部位裹着大毛巾,可还是把我着了个目瞪口呆。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不得不 去公共澡堂,心里竟发起毛来。到了班上我就问去过公共澡堂的女同学,一位女生 告诉我:
日本的公共澡堂因为全是个人经营的,所以各式各样。但男女在一个池子里的澡 堂没有(注意,不是泡温泉!),男女总还是隔开换衣服,洗澡的。但是绝 不象中国 似的全然分成两个房间甚至两个地方,而只不过是把一间屋子从中间用不透明的障 碍物隔成两部分而己,房间的上半截儿仍是通着的。你在这头洗澡,完全能跟那头 的人说话,聊天。这倒也没什么,横竖两边谁也着不见谁。可讨厌的是,有些澡堂 进去时交钱不是在大门外边,而是在更衣室里。收钱人坐在将更衣室一分为二的隔 扇正中央一把如同裁判员坐的高椅子上,哪边进来了客人,他就把手伸向哪边收钱 。不要说两边的人脱衣穿衣他着得一清二楚,就连与更衣室只隔一道玻璃墙的澡堂 也一览无余。
那位同学告诉我,第一次进那种澡堂,瞧见那么个说老不老的老头公然居高临下 地坐在屋里,她死也不敢脱衣服,干脆都想退出来不洗了。可是一想已经交了钱, 再看别的女人一个个全当没他那么个人,咬了半天牙硬是闯过了这一关。几次后竟 也习惯了。
老天爷!当着个男人脱光溜儿,这叫什么事儿!为什么非在更衣室里收钱呢?为 什么非得在那儿坐着个老头而不是老太太呢?日本人为什么这样呢!
自从搬进了神宫老头的鸡笼小屋,不去公共澡堂是不行了。足足下了有一百回的 决心,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毅然决然地端着脸盒闯澡堂去了。
日本的公共澡堂特别多,龙其在居民集中的住宅区,几乎每条不大的街道上都有 一个。所有澡堂收费一样,大人二百六十元,小孩减半。开放的时间也几乎都是从 下午4点到深夜12点。
二百六十块洗一回澡,听上去似乎不太贵,但对于一天不洗澡就过不了日子的日 本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便宜。我认识的一位日本朋友因为自己的住所里没有洗澡间 ,每天都去公共澡堂。你猜他一个月洗澡要花多少钱?七千八百块。这还不包括在 公共洗衣房里洗衣服所花的钱。
又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日本生活的不易。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哪样少要钱?在国 内动不动可以靠国家,靠单位,靠组织,公费啦,报销啦,补助啦……在这里,你 就是你,他就是他。谁也甭想靠,只能靠自己。
离神宫老头开的杂货铺不过三步远就是一个公共澡堂。澡堂左边是个不大的自选 商店,右边是一间公用洗衣房。澡堂大门上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正楷写着“大黑 汤”。乍一看吓了我一跳,难道这个澡堂的水是黑泥汤吗?再一想,明白了。“大 黑”是这家澡堂经营者的姓,而“汤”字在日文中是热水的意思。
澡堂正门入口沿着三面墙全是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鞋柜子,猛一看上去颇象中药 铺里的药柜。想象不出澡堂里边是什么样子的我,正站在门口犯怵,忽然从大门边 一个小窗口探出一个头来:“欢迎光临!”原来交钱是在外边,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走到那个小窗口: “我要洗澡。” “二百六十元。”一张笑眯眯的女人脸。 “女的在哪边?”
“那个门儿。”她指指左边的一扇门。
“谢谢啦。”我不害怕了,大步走进那个门。
自动门缓缓打开,柔和的灯光夹带着一曲柔和的音乐扑面而来。那是弦乐器演奏 根据西欧古典名曲改变的轻音乐,轻柔,典雅,纯洁,浪漫……哦,太美了。没想 到在澡堂竟能得到这么美妙的享受。
更衣室挺宽敞,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除了房子上半截儿与男的那边通着以外,目 光所及之处都是与隔壁完全隔绝的。沿墙放着的是洗澡堂常见的挂着一把把小钥匙 的衣箱。屋子当中的空间则井井有条地摆着供人休息的沙发,锻炼身体的模拟自行 车之类运动器械,电动按摩躺椅,电动吹风机(有装着有机玻璃罩子的,也有手 持的 ),自动饮料售货机和体重秤。两个老太太正裹着大毛巾坐在沙发上起劲地聊天。一 位中年妇女则正骑着那辆自行车挥汗如雨。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皂香。这里不仅不 如想象的那么可怕,反倒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恬静气氛。脱掉衣服,朝里面走。 又一扇自动门缓缓打开,正对面墙壁上一大幅瓷砖画首先吸引了我:一片广阔无 垠,风平浪静的大海,蓝色的水面,白色的浪花,金色的沙滩,花花绿绿的阳伞, 挺拔葱郁的椰子树……我顿时仿佛来到了某个美丽的热带海滨。就在那面墙壁之下 ,一个挺大挺大的水池子正翻着水花。热水从池底喷上来,不断漫到池外去。几束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水下大放着光明,把滚动着的水波照得红一条蓝一条黄一条,怪 好玩的。左右一看,两边的墙壁上全嵌着大镜子,屋里的水汽居然也没给镜面蒙上 一层雾。 屋子中间便是一排排的淋浴了。它们与中国的不同,不光没有用格子间隔开,而 且喷头的位置全都只有半人高。日本女人习惯跪着干事,连洗澡都不例外。瞧瞧她 们,一个个都跪倒在地上,屁股稳稳地坐在脚后跟上,那么安闲自在。这些人的膝 盖怎么就不疼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要我跪着洗澡那可受不了,瓷砖地又不是泡 沫塑料。一抬头,见门边墙角齐齐地撂着一大摞塑料圆板凳,坐下,拧开了淋浴龙 头。
热水涌出来,温柔地冲刷着我的长发,抚摸着我的肌肤。音乐荡漾着,温柔地盘 旋在我的耳际,慰籍着我的心灵。真是舒服极了,从里到外地……
洗着洗着,不知不觉地就站了起来--中国人的习惯抬头了--搓澡,打肥 皂,抬胳 膊,翘腿,抻着毛巾在后背拉大锯,无拘又无束。正有些忘乎所以,耳边响起一个 声音:
“是韩国人?”
回头一看,一个浑身皮肉都松松垮垮耷拉着的老太太跪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朝我 发问。我摇摇头。
“台湾人?”又问。
又摇摇头。
“马来西亚?”
“不,是中国。”
“我说的嘛,一定不是日本人。”
这话什么意思?我有点惊,愣愣地瞅着她。
“我们,都这样。”老太太拍拍自己跪着的腿。“你,那样。”高高地指指我。
我这才发现自确实有点象羊群里的骆驼,赶紧坐到小板凳上并朝老太太挨近些。 她继续比比划划地对我说,大概是怕我听不懂日语,故意把话一字一顿地:
“你,走过来,走过去,肥皂泡, 到处溅,她们,”朝其他女人[口努][口努]嘴 :“背后,说。”
哦,懂了。我这种洗澡方式她们看不惯,讨厌了。我使劲儿点点头,表示坚决改 正。老太太露出残缺不齐的几颗黑牙无声地笑了笑,就拿起塑料海绵吃力地在胸口 上擦着。
“我来给您搓吧!”把她手里那块海绵拿过来,我帮老太太细细地搓起后背来。
“真谢谢你啦,”老太太显然高兴了,“有的时候遇上我儿媳妇有空,她也来帮 我搓。可是她老嫌来公共澡堂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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