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
“我那时也是住的三叠的房间,一万块。”
“真的!”
“但这是好几年前的情况了,估计现在已经涨价了。可是你知道吗,这个房东不 收一分钱的礼金,只收一个月押金。这份押金将来你搬家时他还退给你。”
居然还有不收礼金的房东,这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我兴奋了:
“你快帮我去打听打听,他那里有没有空房间。”
“是啊,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他的电话号码了。”
“要不,你回家去翻一翻看,没准儿在哪个本子上。”
“已经好几年了,以前的本子丢的丢,扔的扔……要不然,哪天咱们干脆去找他 一趟。”
“那敢情太好了!”
几天之后,老徐带着我去找那个姓神宫的房东。
出了校门乘上地铁,只两站就到了东京商业交通中心之一的池袋。我们从车站东 口走出来,顺着繁华的明治大道一路朝北而去,约走了二十分钟便进入了称为“上 池袋”的一片居民区。在狭窄的小胡同里,我一边穿来穿去,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 境。这里,拥有漂亮小花园,小洋楼的住家不仅少见,而且住房大多是陈旧不堪的 木板房,灰暗而毫无生气。抬头望去,大敞着的一个个窗口琳琅满目地晾晒着衣服 ,被褥,鞋……街道显得拥挤而繁乱。比起川崎家那一带来,这儿确实堪称“贫民 窟”了。
在一间又脏又小,简直不成样子的小杂货铺前,一个头发斑白,胡子拉碴,穿着 一件脏得几乎辨认不出颜色的衣服的老头,正坐在门前无聊地逗弄着两只奇丑无比 的短腿狗。
“神宫大爷,”老徐突然招呼着向他走过去。我简直愣了。真无法把一个拥有三 座简易公寓,小汽车,面包车,卡车,杂货铺……的房东与眼前这个脏稀稀,干巴 巴的老头联系起来。
“你是从中国来的?”听完老徐的介绍,神宫抬起头,用粘着很多眼屎的眼睛望 着我:“中国什么地方?哦,北京。好地方!从前我去过的。颐和园,美极了。真 想再去看一看。”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纹。
“您是哪一年去的?”我好奇地问。
“早喽!那会儿我刚二十一岁,快四十年了。”
“你想到这儿来住,我很欢迎。可惜现在没有空房间。如果你愿意等一等,有了 空房间我会通知你。想要三叠的房间是不是?”神宫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抑制不住遗憾的情绪。
“两三个月吧,到了三四月份有几个人大学毕业,打算搬走。”
“还得等两三个月!我真恨不能今天就搬出来呢!”这话,我虽然没说出口,却 分明地写在自己脸上了。
沉默了片刻,神宫老头站起身:“你要是实在着急,我自己倒是有一间房子空着 ,但是全推着东西。你去看一看,如果愿意暂时住一住,我不收你的房钱,借你。 怎么样?”
老徐一拍我的肩头:“小陈,你还真有运气!”我也乐了。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神宫提着一大串钥匙带着我们,两只狗窜前窜后地 跟着。
“远不远?”我问。
“就在前面一拐弯,‘正明庄’。”
日本所有的简易公寓都叫作XX庄。神宫老头拥有的三座简易公寓分别是“正 明庄 ”“正阳庄”“向阳庄”。
“那个房间以前是我和老伴住的。三年前老伴去世了,我为了照顾杂货铺的生意 就住到铺子里来了。那间房子慢慢就成了堆东西的地方。很乱,你要是不嫌弃可以 好好收拾一下。六叠的屋子呢。”
“这两只狗是您养的吗?”我问。
“捡来的。不是什么好种。我看着它们怪可怜。再说我一个人,也挺寂寞。”
“您没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都大了,工作挺忙,都不在东京。”
难怪他显得这么寒酸破落。老伴死了,儿子不管他,年纪又大,孤苦零丁没一个 帮手。
说话到了“正明庄”。这是一座矮矮的二层建筑,完全是木板的。称之为“简易 ”实在名符其实。里面光线差极了,走廊里黑咕隆咚。穿着袜子的双脚走在木板地 上(当时正是12月)只觉得寒气钻心。黑暗中我摸索着数了数走廊两边的房门 ,各 有四个。一个房门就是一个房间,也就是说,一层有八个房间。二层估计也差不多 。
“‘正明庄’比另外两个庄大。房间最多。”黑暗中传来神宫的声音。 “房间一般多大?”
“最小的三叠,最大的六叠。厕所一律公用。”一阵哗啦哗啦的钥匙开锁声之后 ,一扇房门被拉开了。
“进来看看吧。”神宫说着打开了屋里的电灯。
老天爷!展现在我眼前的与其说是一间住房,真不如说是一个库房。各式各样大 大小小,乱七八糟,蒙着厚厚灰尘的杂物把屋子里挤得难找投足之地。从破旧的家 具到坛坛罐罐,从成堆成包的衣服被褥到养狗的木箱,从做饭的家什到破鞋烂袜子 ,你压着我,我盖着你,你推着我,我挤着你……乱得不可开交。
与其说这是一间库房,我又觉得它更象是个山洞。虽然开着灯,却仍是那么阴暗 ,感受不到一点光明。寒气中夹着浓浓的潮气,潮味。黑糊糊的四壁与顶棚似乎并 非木头而是湿漉漉的石壁,它们随时都会滴下冰凉的水珠来。站在旧地毯上的双脚 冻得发僵,活象是踩在凉冰冰,滑腻腻的青苔上。潮气中还散布着一股强烈的腥臊 气。我知道,这是那个养狗箱发出的气味。这气味更增加了这间屋子神秘的“原始 山洞”的气氛。“在这儿住上一年,我大概也得变成白毛女吧。”我不由自嘲的想 。
与其说这是一个山洞,它却又使我联想到一座阴森的坟墓。阴暗得怕人,寂静得 怕人。斜挂着的一张又一张蜘蛛网,随便碰到一件什么东西便腾起的一片烟尘,都 叫人觉得这里仿佛不是一个“生”的世界。尤其是沿着墙壁的两三个旧橱柜里,那 一套套整齐安放着的精致玻璃,瓷器的茶具,碗具,那一件件精细的手工花束,工 艺品,以及原封不动地挂在衣柜里的高级女服……都叫你不能不想起某个亡灵的存 在。
谁能想象呢?来到日本这样一个生活水平居世界一流的国家,却要住“贫民窟” ,而且是如此这般的一个“窟”!我觉得从许多意义上说,它甚至比不上中国贫困 地区的“破草棚”,“旧窑洞”,甚至“牛棚”,“猪圈”(不是指“黑邦”住的 那种)。那些总算是个“人间”,而这里呢,简直就是“阴间”。可是,不住它又 怎么办呢?川崎那里多一天都不想呆了。再说,白毛女在山洞里生活了几年,不是 也没死吗?这里比真正的山洞多少总要强些吧。
我打定主意进驻“山洞”了。而老徐却不安起来:
“我看,小陈,你还是耐心等一等,何必那么性子急呢!”
“没关系 ,这个地方收拾出来蛮好。况且又不是长住。”
我告诉神宫打算搬进来。来之前要先请几个同学来帮我打扫屋子。
“行,”神宫说:“你来住,房间里的东西你尽可以随便用,我也不收你钱。只 不过你收拾房间的时候,别把这里的东西给我扔掉,我都还要的。”
嗬,这些破烂玩意儿不让扔,我腾得出个睡觉的地方吗?一想到打扫这间屋子的 工程之艰巨,我的脑瓜子都不由得疼痛!
一回学校,我便开始“征募”能帮我打扫房子的劳动力。可是跟我有交情的同学 白天都要上课,晚上又都要打工。有两个同学倒是热心地答应替我卖苦力了,可他 们俩的时间又总是凑不到一起。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急起来。别瞧那么个破地方 ,我还总担心给“丢”了。正在这个节骨眼,一位正跟我学习中文的家庭主妇听说 我找不到帮手,就毛遂自荐:
“我帮你好了,我打扫房间最拿手。”
“可是那间屋子没有体力打扫不了。”我说。
“不要紧。咱们先一同去看看再说。”她是个少见的热心的日本人。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俩赶到神宫老头的杂货铺前时,完全出乎意料,神宫老头告 诉我:昨天刚有一位房客搬走,腾出来一间三叠的房间。一听这,我高兴得一蹦三 尺高。
这屋子在“正阳庄”里。“正阳庄”非常非常小。一层楼三间房,二层楼三间房 。空出来的这间在一层的一进门。比起上回小王介绍的那间来,这间质量显然差了 一截儿。整个房间破旧不堪。榻榻米席已经坑坑洼洼了,残缺不全的糊墙纸也是东 一块西一块地搭拉着。满地都散乱着搬走的人丢下不要的东西。
“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早就该修了!”那位主妇不禁连连摇起头来。
可我觉得它比起那个“山洞”简直称得上是“天堂”。看,阳光正大束大束地从 窗外倾泻进来。尤其令我满意的是,房间墙壁一处凹进去的地方设着极小极小的一 个水池(放不进一个脸盆)和一个煤气炉台。也就是说,我还能在这个房间里做些 简单的吃食呢,多好!
收拾这间房子当然简单得多了。本来屋子就小,该扔的一扔,该扫的一扫,该擦 的一擦,没用一上午,就弄得利利索索。而且我还从“前人”那里继承不小的一笔 “遗产”--一个可以折叠的书桌兼书箱,一把有着靠背却不能靠的破椅子,两三 个能装东西的木匣子,一个看不清影子的小破黑白电视,一本《唐诗三百首》,还 有一大堆锅碗飘勺和衣服架子。
三天以后,一位日本朋友用他的小汽车帮我把全部行李从川崎家运了过来。同时 ,我把一个月的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一共是三万日元交给了神宫老头。于是 ,我的独立生活便由此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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