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时坐在我后面的是一位从台湾来的男生,名叫张志良。个子不高,长长的 头发,金边眼镜,一副文邹邹的样子。起初,我对他并没什麽好印象:上课总迟到 不说,还尽跟别人聊什麽打麻将。特别是有一次,偶尔听到他跟人谈起当兵时候的 什麽事,我立刻就联想起“国民党兵”,“反攻大陆”…… 不禁十分反感。课 间看 到我学英文,也总是过来热心地给我讲解语法什麽的。后来有那麽一次,他忽然问 我:
“你去过山东吗?”
猛一听到这个问题,我觉得很奇怪:“山东?怎麽了?”
“没什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山东是我的家乡,我的籍贯就是山东 蓬莱。”
“真的?蓬莱,那可是个好地方!”
“是呀,这我也知道。可就是不知道那儿究竟是个什麽样子。好想去看一看呀 !你如果去过的话,很想听你介绍介绍。”
原来是这麽回事。然而遗憾得很,我压根儿没去过蓬莱。可我又怎麽能拒绝他 --一个来自海峡彼岸的同胞的如此无可非议的请求呢?我的脑子立刻转动起来, 搜索着我所知道的有关蓬莱的一切。突然,我想起不久前从<<北京晚报>>上读 到过一则“海市蜃楼”的消息…… 好,就说它!
“张志良,你虽然没有去过蓬莱,但一定听说过蓬莱仙岛的故事吧?”
“对呀,那好象也叫作 ‘海市‘ 的。”
“对对对,就是 ‘海市‘ ,可那 ‘海市‘ ,以前人们只是 听说过,看到古书 上记载过,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可是就在最近,你知道吗?那个地方真的出现了 一次大的 ‘海市‘,据说相当地壮观。”
“确实?”
“当然了!报纸上登的。有很多人亲眼目睹。”
“快讲讲!到底怎麽回事?”张志良激动起来,喊得班上其他几个台湾同学也 闻声围了过来:
“什麽事?讲什麽?”
“别吵嘛,听陈小姐讲蓬莱仙岛出现的事。”
我想了想:“那是几月几号发的事,看报时我也没去记,反正就是一个多月之 前。那天好象是正午过后,具体几点钟也忘了。我的记性真差劲!”
“没关系没关系,就讲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正要张口,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他们只好不无沮丧地散到座位上 。张志良坐在我的后边,轻轻用手指头捅了捅我:
“明天吃完中午饭!听见没有?”
我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我匆匆忙忙吃完饭就赶回教室。一拉开门,我吓了一跳:平常顶 多只坐十一二个同学的教室里,今天竟挤了那麽多人,而且有不少人我都不大认识 。坐在最前面的张志良朝我招招手:
“快来嘛,一直在等你!别班的一些台湾同学也想来听听。”
老天爷!他们大概以为我要说评书。我一时无所措手足:“我的妈呀,这麽多 人…… 叫我怎麽…… 本来不过只是聊聊天嘛…… ”
“随便讲讲也好嘛,不要不好意思!”这个说。
“我们在台湾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想听,只管放心地讲就是了。”那个说。
那位姓高的女生远远地指着前头的讲台:“站到讲台上去讲吗,大家都能听得 清楚。”
怎麽能推辞呢?几十双殷切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彷佛产生出一股强大的推动力。 于是,再没有片刻的犹豫,我大步跨上了讲台。
“同志们!”我的话音刚落,教室里哄地爆发出一片大笑。糟了,怎麽跟他们 称起“同志”了?真是“猴吃麻花”!我急忙纠正:
“对不起,一时疏忽。失礼失礼!先生们,小姐们!”
“不要改口嘛!喊我们 ‘同志 ‘,很亲切呀!”
“我感到无上荣幸!”…… 下面乱糟糟地喊起来。
是诚心诚意?还是开玩笑,讽刺,喝倒彩?……,管它三七二十一!我丝毫没有 动摇,转身在墨绿色的黑板上大笔挥出了一条弯弯的弧线:“请看,这儿就是咱们 富饶的胶东半岛。”乱哄哄的声音顿时平息了,我的讲演开始了。
“那是一天午后,天气好极了。风又平浪又静,海滩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在劳动,这时候,一个小夥子突然发现在不太远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地,缓缓地升起 了一座山包包…… ”我屏声静气地讲着,自己的眼前彷佛出现了一片微波荡漾 的大 海,从海水下面神话般地拱出来一座云烟缭绕的碧绿仙山。“小夥子觉得很奇怪, 平常那个地方从来都是一片空旷的海面,怎麽突然间冒出一座山来了?他用力揉揉 眼,再细看。没错,那的确是座山,而且正越来越大。他急忙跑向不远处的一位老 大爷: ‘大爷大爷!快看,那边海里怎麽出来了一座山!‘老大爷直起腰,用 手遮 住阳光朝海面眺望了一会儿: ‘呀呀,‘ 老大爷的一双眼睛猛地睁圆了 , ‘那可 不是老人们常说的海市吗?百年不遇的海市呀!‘ 小夥子一听,立刻忘乎所以 地大 喊起来:‘出海市喽!出--海--市--喽!‘人们闻声从四面八方赶来,抬头 观看。这时就见那山已十分清楚,云遮雾罩之中都能隐约地看到熙熙攘攘的车马, 行人了…… ”
教室里静极了,静极了。我一边讲着,一边在黑板上画着。时不时地从台下一 双双紧钉着我的凝神,专注的目光中感受到一股股向往中华大地的感情和爱国之心 的搏动。它们感动着我,也刺激着我,使我不能不想尽可能多地给予他们,满足他 们。原来只打算讲讲“海市”的,可不知怎麽随蓬莱这个引子,有关祖国的山河风 光的话题便象决了口的江流一般涛涛不绝地奔涌而出。
我历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可当时却象是鬼使神差般地口若悬河:从黄山风 光到桂林山水,从泰山日出到贵州岩洞,瀑布,从长江三峡的激流险滩到青海高原 的大盐湖,从白雪皑皑的大兴安岭到四季如春的西双版纳,从绿草茵茵的大草原到 黄沙漫漫的大沙漠,从充满异国情调的伊犁到弥漫着宗教气息的布达拉宫…… 万里 长城,故宫,十三陵地下宫殿,颐和园,云岗龙门的石窟,西安出土的兵马俑…… 我把自己活了这麽大所亲眼见过的,学校学过的,书上看过的,听人说过的,加上 自己一系列的想象和饱满的激情,滔滔不绝地讲呀,讲呀…… 一个中午不够用 ,第 二天中午接着讲。一天接一天,又一天。中华大地绮丽的山水,灿烂的文化使他们 着了魔,也使我着了魔。
“多想到大陆上去看一看呀!要到什麽时候,我们才能去呢?”他们感慨着, 一次又一次。
“可不是麽!你们真该到这边来看看,领略领略祖国的风光。我担保,一旦你 们亲眼看到了它的雄姿,一定会为自己是个中国人而自豪的。来吧!快些来吧!” 我反反复复地这麽对他们说。热爱,向往祖国的感情象一条无形而牢固的纽带将我 们与他们的心联结到一起。中国--什麽时候才能统一?我们和他们都在急切地盼 望着。
“小陈,”与我同班的一位大陆来的男生一天对我说:“最近,你经常使我想 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
“哪段语录?”
“这一段: ‘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 长征是播种机。‘”
“对不起,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很明白嘛。我发现你是个出色的政治宣传家。”
“纯属瞎掰!宣传--我压根连想都没想过!”
当一年的学习结束,我们将纷纷离开日语学校的时候,已经亲密无间的他们和 我们彼此都在对方的本子上留下了自己的通讯地址。
“什麽时候到祖国大陆来的话,事先来封信,我可以给你当向导,带你到各处 去玩。”
“欢迎你将来到台北来观光,到时候,就住在我家好了,不必客气。”
大概,就在不久的将来,有这麽一天,我们和他们又会相遇。但不是在日本或 美国,而是在我们的北京或者台北--这难道还有什麽疑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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