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歌唱得可实在不高明。音不准拍子更不准,纯属瞎胡唱。可他还抒情 抒得 猛来劲儿,脖子用力歪着,脸憋得通红。一曲唱完,他掏出手帕揩着满头的汗,用 麦克风朝着店长点着:
“这回该你的了,哪首最拿手来着”
“<撒谎>!”其他人齐声替店长回答。
“不行不行,干嘛总叫我唱那个。”店长推脱着。
“还不是你唱的<撒谎>最棒。”松下挤眉弄眼地对店长说。
店长无可奈何地接过麦克风。音乐又响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我对你撒了一个谎……”
这竟是店长的声音吗?那么厚实,圆润,音准和节奏也不差。没想到店长还有这 么一手。可他为什么非唱<撒谎>这首歌呢?我不喜欢这两个字,再说他的 为人也实 在与这两个字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要想选拔出一个从没撒过一句谎的人来,我一定 投店长的票。他说话,从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实实在在。有一次我问他:
“你为什么不上大学?”
“曾经想上,可分数差,没考上。”
“是不是你考的那个大学和那个专业太难了?”我想帮他开脱开脱。可他却很认 真地一摇头:
“不难。我挑的就是最容易考的大学和专业。我这个人在学习上太懒。”
店长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但心地之善,待人之好,加上对自己工作的满腔热情 都使他有着别人没有魅力。山本曾对我说过,他以前在很多店打过工,但没见过象 店长这么心好的头头。这话我完全相信。
记得刚来店不久的一天。我往冰水箱里放啤酒,不小心把水箱底上的塞子弄开了 。刹时“大坝决堤”,我怎么堵也堵不住,等店长跑来帮我堵上后,店堂满地客人 脚下也是“洪水泛滥”。闯下如此“大祸”,等待着我的惩罚该是什么呢?辞退? 扣工资?严厉的训斥?……可店长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拿个盆,几块抹布,跪在 地上一股劲儿地收拾。看着他一边连连地向客人道歉,一边在客人脚下爬来爬去地 擦,抹,我心里的那番滋味……
还有一件事令我难以忘怀。正好是我过生日那天,我去上班。一走进更衣室我就 愣住了:更衣室黑板上竟然写满了祝贺我生日的话。正当中一行红笔写的大字:“ 祝小陈生日快乐”,四周是每个人用不同笔体写的祝辞:
那棱角分明,笔体刚劲的一行字是“热情开朗的小陈,祝你在日本永不感到寂寞 !”落款:店长。
那用流利的英文写的一行是:“青春永远属于你!”落款:高木。
那用中文写的一行是:“你好,小陈!”落款:山本……
这是怎么回事?哦,有一次聊天店长使业纳帐羌冈录负E。我忽然明白 了,这是店长的精心安排!对他这一片好心,我说不出是多么感激。这一天,店里 每个伙伴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祝你生日快乐。”临末了店长还笑吟吟地捧着一 个包装精致的大蛋糕和一大束璀璨的鲜花给我:
“这是咱们老板和老板娘送你的生日蛋糕。鲜花嘛,就算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吧 。”
“谢谢!”我深深地鞠躬,只觉得沉浸在一片温暖的海洋中……
店长的歌唱完了,响起一阵喝彩。接下去就是副店长,主任,山本,铃木……一 个接一。个不管唱得好赖,拿起麦克风张嘴就唱,谁也不推脱。看来即使是在这种 场合也没有人愿意由于自己一个人的扭扭捏捏而影响了在座全体的情绪。
这时我注意到老板和店长并没有听别人唱而是从这里到那里地分别跟每个人进行 个别交谈。“他们可真会抓紧思想工作呀。”我喑暗地想。不一会儿,老板转过来 坐到了我的旁边。我准备听他来一番训话,结果呢,他却极随便地跟我聊起天来了 ,他说,他最感兴趣的事是读书,读书是一种享受。历史啦,经济啦,小说啦,什 么书都读,也读过许多有关中国的书。他说,他十分赞赏孔子的思想,认为中华民 族是个有着伟大思想的民族……我一边无拘无束地跟他漫谈着,一边还竖着一只耳 朵听那边的演唱。
现在轮到山川君唱了。山川君今年二十二岁,在一个面包公司工作,我们当中唯 有他不是学生。他为了多赚一点外快,每天晚上来打工。这个人极老实。老实到了 接近“笨”,接近“可怜巴巴”的程度。他眼睛小,鼻子小,脑袋也很小,别人戴 着都挺合适的工作帽到了他头脑上--仿佛成心欺负他似的,总是连眉毛带眼睛都 罩住。他干起活来特别慢,板是板,眼是眼。人家三下五除二就干了的事,到了他 手里非费上好一番功夫不可。为此整天挨主任的训,挨同伴的埋怨,往往满头大汗 地完成了一件工作后接着就吃一顿批评。可他从不会生气,也从不跟人记仇,任凭 怎么挨呲儿,干起活来照就还是他那个板他那个眼。
一次在更衣室,我看见山川工作服兜里露出来个油腻腻的卷成个卷的笔记本,打 开一看,里面全是用他那笨拙的笔迹记的每一道菜的做法,程序。例如:卡路比库 巴:香油一勺半,包括店长在内,没有一个人做过这样的笔记。诚然对于聪明人来 说,一道菜的做法学上一两次,实践上四五回就不成问题了。然而一个“笨人”却 不甘落后,以自信的认真和努力去完成工作,不是尤其值得尊敬吗?打从那天起, 我对山川就产主了几分敬意。
山川正在唱歌,唱得很不错,很有感情。他对我说过,他非常喜爱音乐,只可惜 没有条件学习。他的家在日本的边远山区。
松下君登台表演了。今天他没背吉他来,可谓一件憾事。不过音乐一响他还是拉 开了弹吉他的驾式,并且两个胯骨随着音乐的节拍左右的扭摆起来:
“你就是我的心, 你就是我的魂,……”
他闭着眼,紧锁着眉,咧着嘴。他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喊”歌。为什么要故意把 声音扯得这么难听呢?又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来呢?唱这种歌到 底有什么意思呢?我真不明白,也毫不欣赏。无病呻吟就免不了装腔作势,装腔作 势就免不了让人讨厌。不过松下挺能代表这么一部分日本表年,他们有着他们的所 谓“追求“。有一次松下面问我:
“你们中国的女人是不是不准穿袒露的衣服?”
“谁说的?”我没弄明的他的意思,“无领衫,短裙都穿呀。”
“那么,能露出这个地方来吗?”他拍拍自己的胸,又拍拍自己的屁股。
“干吗要把那些地方露出来哟?”我反问。
“美呀!那是女人最美的部分。”
对于这种无聊的问题,我决定不予回答。风我不吭气,他又开口了:
“我们日本人认为,能把这部分露出来的女人,最伟大!”
“胡说!我就不相信每个日本人都象你一样。”我立刻反驳。
“对,”店长在一旁搭了腔:“松下君只代表他自己,我就不赞成他的看法。”
“瞧!”我白了松下面一眼。
松下面还在唱着,不喊着。我觉得很烦,真想找个什么地方清静清静,正巧店长 过来了:
“在你旁边坐一坐,可以吗?”
“欢迎欢迎!”我连忙旁边挪挪,给他腾也个地方来。老板这时已经转移到别处 跟人交谈去了。我早就想跟店长聊聊,可平时总碍着上下级的身份,以及紧张的工 作。今天他摘掉了“店长”的牌牌,穿上了漂亮的蓝毛衣,成了一个“普通人”, 我和他“平等”了。还没等他开口,我就来了个先发制人:
“店长,你每天这么干,不累吗?”店长每天都是不间歇地干十三四个小时(从下 面午四点到凌晨五六点),一个月只有三天休息。我觉得他太辛苦了。
“累是累点儿,但没关系,我年轻。”
“你不烦吗?”
“烦什么?”
“没功夫玩,看电影什么的。整天憋在这个小店堂里。”还有一句我没好意思说 出来:“没有功夫谈恋爱。”
“啊,”他笑笑,“那有什么办法,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嘛。”
“你就没想过将来换个工作干干?”
“换什么工作呢?”
“比方说,跟正常人一样,白天上班,晚上休息,有礼拜天,有节假日。”
“这此我根本没想过。”
“你这么喜欢这个工作?”
“我喜欢。”
“在你当上店长以前,你也没想过要换工作吗?”
“一点儿都没想过。”
“真的?“我简直不相信:“那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想成为店长?”
“我?作梦都没想过。老板找我谈,问我愿不愿当店长,我吓了一大跳。我觉得 我不是这块材料。况且当时那个店长比我大八岁,整三十,比我有经验多了,又是 老板的亲戚。”
“那为什么要把他撤换下来而让你干部呢?”
“这,我哪里晓得。非让我干,我就干呗!”
“店长这副担子很重很重,是吧?”
“是啊--”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想象出他每天操心的程 度。
“听说松下君下个月就辞工不干了,是吗?”我问。“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该 正式工作了。还有山本君也要走。他母亲病重,他得回乡下去。”
松下,山本都是烹饪的主力。他们一走,店里的工作,尤其是店长更要忙得四脚 朝天了。我甚至可怜起店长来。
“那店里的工作怎么办呢?” “没关系!”他反倒满不在乎:“只要咱们每个人再加一把劲儿!” “如果再有人要走呢?要是店里的打工的人都走光了呢?”我故意反情况说得=严 重。
“那就再招人来呗!”
“招不来的话怎么办?”
“那是不可能的。”他十分自信地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一个人都 没有,光我自己。也要干下去!”声音不大,但一股坚韧的力量从他深邃的目光中 透射出来。
“你们俩在谈什么呀?这么亲密!”铃木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我们在谈什么时候去听你的巴赫演奏会。”店长打趣道。“咱们还是先听听小 陈唱歌吧,轮到小陈了。”铃木带头鼓起掌来。
唱歌?我还真还做这个思想准备。这里要是有一架钢琴多好,我对弹琴要比对唱 歌自信多了。款……
“欢迎,欢迎!”老板把两只肥胖胳膊举得老高,拍着巴掌。这可把我难坏了。 日本歌,不会唱。中国歌,全忘了。然而不唱又显然是不行的。
“我,我唱什么呢?”我多么希望他们饶了我。
“唱什么都行啊!”大家一致说。
“日本歌,我还不会呢。”
“就要听你唱中国歌嘛!”
“中国歌……唱什么好呢?”我拼命搜肠刮肚。
“唱什么都好!”
“唱国歌唱也行!”大上君一本正经地说。
当然,在这种场合唱国歌是不合适的。但他的提醒却使我脑海中飞速闪过了那激 昂的歌词: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迈着巨人的步伐前进,前进行,前进进!” 我突然想放开喉咙对着祖国的方向高喊: “起来吧,祖国! 前进吧,祖国!”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儿潮湿,喉咙也象塞进了一团什么东西。然而,缓缓地, 轻轻地,我唱起来了: “……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
上一页 [1] [2]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