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婚姻的角度看,女人爱男人什么,灯光聚于何处为最佳?可以有许多选择——容貌,地位,金钱,学历,才能等等,但高桥敬子给我们的启示并不在上列各项,而是:活法。
活法,用现代话,叫生活方式。
女人以爱男人的活法为最佳选择,我以为。
四十岁的班忠义已经有自己一整套成型成熟的活法了——一个为他活着的活法,一个为苦难人生奉献的活法。
班爱女人和孩子。他的主题是受苦受难的女人,受苦受难的孩子。
举一个例子说明他的活法。
班有许多母亲,其中之一是韩国人。二战期间,十七岁的郑素才被日本人强制为慰安妇,在武汉呆了两年。后来一个国民党军官爱上她,跟她结了婚,1947年带她回到湖南省双峰县老家。就这样,郑素才变成郑顺意,慰安妇变成护士,一个韩国妇女在中国农村土壤上扎根了。乡人待她不薄,她待乡人也厚,渐渐地她与土生土长的国人混成一片,甚至连韩国话也彻底遗忘了,只是在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一个愿望——死前,回生她养她的韩国家乡去看一眼。这个愿望随着年纪的增长一天天强烈。改革开放以后,希望似乎突然展现在眼前,但具体操作还是很困难,从中国乡村到韩国的路途还是太遥远。况且,她已经年过七十,对家乡的记忆已完全模糊,只留下几个含混不清的发音为“重庆南道”;乡里有一座石头山,面对着一条大河;还有一个叫黄珊的邻家小朋友,其他记忆就连成一片了。
班与“郑母”顺意的母子缘只为时一年。1996年,在班进行援助原慰安妇工作的第四个年头,接到湖南省第一个邮递员寄来的信,说是其地有个韩国出身的原慰安妇。班立即乘飞机去看望她。相见之下,班为郑母及其活法所深深打动。郑母身体不适,住进医院检查,被医生诊断为肺癌,最多活不过五个月。班觉得再不为郑母找到她的韩国家乡,那这一辈子她的愿望就没有机会实现了。他开始作准备,对着电视、磁带学了四个月韩国话,然后从日本买了张机票,只身乘飞机到了汉城。
一个熟人朋友也没有,除了那一句搞不清方位的“重庆南道”外,什么线索也没有。班想先到韩国的一流大学,找个懂中文的人帮他确认郑母家乡的方位。考虑到国立大学的人比较傲慢,他就到了一家私立名牌大学,那里有个外国语研究所,懂中文的人没有,但有人懂日文。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很热情,听他说要寻找“重庆南道”后,就告诉他,不叫重庆南道,是忠清南道。有两个地方可能的是,一个在海边,一个在河边。班想郑母只对他提过河没提过海。
那就去有河的忠清南道吧。他决定了。
从汉城坐车到河边站,下车后他就茫然了。忠清南道是一个县,跟中国的县一样,这么大怎么找?恰巧看到一个过路小伙,他就用结结巴巴的韩国话向他请教,接下去该怎么走,到后能找到小旅店住吗?没想到小伙极热情,帮他查了班车时间后还说:“你可以住到我朋友家去。” 小伙当场就给他朋友家挂了电话,朋友不在,家里只剩下他母亲一人。“没关系,我跟伯母说好了,你晚上就住过去。”还教他下车后,给司机电话号码,让司机帮着打一个电话。
果然一切顺利。小伙子的朋友住四楼公寓,他母亲脚不好,却跛着脚下楼来接他,还准备好了一桌饭菜等着,弄得他很过意不去。但总算到了郑母所说的“重庆南道”了,他有了一点安心感。第二天,最初打算找公安,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拿着木棍的人后,就转身进了公安局对面的村公所。
接待他的是个年轻姑娘,不会说日语,看到他,就叫了一个会说点日语的小伙出来接待。
“这个人嘛,电视台也来人查过她的户籍,没找到,又回去了。”
电视台?他愣了一下,那些人可是些猎犬,让他们翻过的饭菜,还能有剩的?
他有点失望。但不管怎样,既然来了,就先去看看郑母说过的石头山和大河吧。他让小伙找个向导带他去了。
果然是一条大河,滔滔不绝的河水从天边来,再流回天边去。他有种直觉,郑母的家,一定就在附近。找母亲说过的黄珊老太吧,他打起精神,七十来岁的人,或许还活着。
他顺着河沿下去,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酒店。店里坐着几个老人。他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叫黄珊的老太。
“黄珊?晓得啦。”一个老太说。
一丝光线从天边升起,他兴奋了。老太叫车马上领他去一家小工厂。他看到一个跟郑母大约同样年纪一头黑发的老太,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郑母的照片让她看。
“没见过。”那个叫黄珊的老太看了看照片,摇头说。
“你再仔细看看。”他急了。
“唔,不认得。”黄老太还是否认。
这么小的村里,不致于有两个同样年纪同样名字的人吧。可是不管他把照片左摆右转,怎么说,怎么劝,黄老太就是否认她认识照片上的这个女人。班失望了,最后只得离开小工厂,回到他昨晚住过的“家”。
朋友的母亲钓了鱼,饭菜比昨天晚上更加丰盛,可班一点胃口池没有。路好像走绝了,下一步他要怎么办呢?
第二天一早他站在窗口前发呆,突然看见昨天村公所里那个说点日语的小伙出现在对面楼道里,最后走进五楼的一个门里。
“对,就找他,查档案去。”他头脑一热,发疯似地冲到对面五楼,狠命敲门。
开门的是个老头,他叽叽呱呱地用韩语说他要找刚才进去的那个小伙。老头以为他是疯子,要把门关上,他死劲顶。小伙出来了,答应带他到村公所,打开档案室,还帮他查。
村里所有姓郑的档案都找出来了,就是没有郑母的名字。他还不死心,找吧,把全村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全访过,这样小的一个村,他不相信就找不到一个认得郑母的人。
他拿着母亲的照片挨家造访老人,但他们全都摇头,没人认得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山穷水尽,绝望吧!他对自己说。但冥冥中他似乎看到郑母焦虑的眼睛。不,不能就这样放弃!他打了个电话给汉城大学那个懂日语的小伙,叫他赶来忠清南道一趟,帮他当个翻译。小伙二话没说同意了,答应第二天下午三点到。
也许是老天不负苦心人吧。终于,当年母亲男朋友的姐姐,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太,看着照片说:“我认得她,她姓郑。” 那一瞬间班的激动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出来的。
这里不止有奉献精神,光奉献不够,那种锲而不舍,那样挖空心思,为了实现一个偶然相识一年的老太的愿望,人能够做的都做了,人不能做的也做了。但在极大多数人眼里,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种微不足道的愿望,值得?
有人把实现这种微不足道之人的愿望当作自己一生的使命,每年都飞越重洋、翻山越岭去探望她们,把她们当作一回事,当作一个人,一个村一个村走,一个省一个省飞,十年了,班把自己投入到原慰安妇老太太们的怀抱中……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人,但班把自己叫作“俗人”。
现代中国有这样的“俗人”。
以后,班又多次往返于日韩中三国之间,为郑老太太联系回韩国的签证问题,送她回到了韩国。老太太最后死在韩国。他又依照她的遗嘱(葬在她丈夫身边),与韩国交涉,把她的骨灰送回湖南家乡。
最初班并没有想拍片子,只是用随身带的录像机把郑母的这段寻乡记用录像记录下来而已,但看着看着,自己被感动了,就以此想来感动人,于是整理成一部片子——王母郑氏——郑老太太的故乡。片子在台湾获得记录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