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烦恼是从儿子欣来日本以后开始的。
日子本来过得很平静。我和井上都工作。他是司机,私人司机。车子是自己的,工作时间也很自由。在日本,私人司机的执照很难考,而且名额有限,空出一个名额才能进一个。所以井上以自己是个私人司机而自豪。
可儿子看不起井上,说司机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开车的。他的亲生父亲从小就想培养他将来当博士或者什么“家”的,虽然他自己什么“家”什么博士都不是。儿子不爱念书,爱玩,他将来什么“家”什么博士也成不了,但他却成了看不起不是什么“家”或什么博士的人。 儿子不想做普通人,将来却不得不做普通人。我是他的母亲,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使他明白他自己。古人说知人者明,知人者智,我儿子不明不智,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真替他担心。
井上是个普通人。他安分于自己的普通生活,满足于它,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晨六点出车,中午随便在街上吃一份盒饭,傍晚六点收车。晚上就到家附近的饭店,要一份定食,喝一瓶啤酒。他的酒量不大,一瓶啤酒就足够,然后回家,看一会电视就熄灯睡觉了。
因为是单身贵族,收入不错,优势吃过晚饭以后,他会上熟悉的酒吧唱几首卡拉ok。他喜欢唱歌,唱得也不错。
我就是在酒吧认识他的。
那时我白天还在大学念书,读的是经济专业。并不是我喜欢这个专业,压根我就不喜欢经济。我念书只是想混个签证。我跟井上一样,觉得自己是普通人,没有非分之想。但日本私立大学学费很贵,一年要一百多万,虽然作为留学生,学费可以减免百分之三十,但终归还要七十多万。这对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加上吃饭和房租,算下来一个月至少要十多万元。我租了一间四贴半的房间,厕所公用,没有洗澡房。进洗澡房后投进一块一百日元的硬币,龙头就能喷出五分钟的热水。我洗澡速度特快,有时五分钟内我连澡连头都洗好了。普通的澡堂不仅贵,洗一次要二百八十日元,而且关得早,晚上十点半就关门了。酒吧要十二点下班,所以我想去也没法去。
我到“小妇人”酒吧上班的第一天井上就来了。老板娘打电话给他,说来了一个中国小姐。日本酒吧有个习惯,店里进了新人,老板娘就会给所有的老客户打电话,告诉他们来了一个新小姐,让他们来玩。这当然也是拉客的方法。
井上兴致勃勃的来了。他刚从中国旅游回来,对中国的感觉还很新鲜,很想找个人说说。
那时候我日语说得还不怎么好,日本人一说快,我就完全懵了。但井上从老板娘那里要来纸和笔,我听不懂的话,他就一一在纸上写汉字。我们“交谈”得很愉快。第一个晚上他坐到我下班才走,走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说附近有家很好的韩国烧肉店,我去了一定会喜欢。但我拒绝了。长这么大,除了我丈夫,我还没有和别的男人一起出去玩过。
第二天晚上十点多他又来了,还带着一个朋友。老板娘立刻叫我坐到他身边陪他。他要了一瓶啤酒,但喝了几口脸就红了。老板娘跟我说他平时不爱说话,经常来了就往柜台边一坐,唱几首卡拉ok,也不要小姐陪,喝一瓶啤酒就走了。
我对他印象不错,觉得他很亲切,但也谈不上喜欢。他个子长得矮,虽然跟我差不多高,但男隐女现,我看起来比他还高。我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丈夫。
一个月下来,他几乎天天晚上来店里看我。说实话,我开始非常习惯他了。我希望他来,等着他来。他来了我就不要去陪别的我讨厌的客人,只要陪着他就好了。他从来不要我喝酒,我只要一杯乌龙茶,也不用喝,摆在面前做样子就好。
有一天,我下班走出店门,往家走了几步,看见前面路上停着一辆小车,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招手,叫我坐上车,说要送我回去。
“不用。”我说。我家离店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只是要经过一段小小的象隧道一样的长洞,洞里虽说有路灯,但很暗,每天我经过那里时就加紧脚步快快走。我老想着要能骑车就好,但酒吧里不准穿裤子,只能穿裙子,所以我没法骑车上班。
我在人行道上走着,他就开着慢车在旁边陪我,不说话,也不再叫我上车。虽然我已经不怕他了。在店里我们坐得很近,但他规规矩矩,从来不碰我一下。
“你快回去吧。”我又一次说。我已经知道他的生活习惯,不论晚上喝得多晚,第二天还是清晨五点半起床,六点出车。
他又点点头,不回答,但就是不离开我。就这样默默走了一段,到叉路口,我拐弯了。他拐不过来。那条路是单行道,车子只能进,不能出。 那时候我不知道有单行道的事,看见他车停下来,以为他不走了,就回头去对他说再见。没想到在我快要进隧道时,他绕了一圈又跟了上来。看着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路上灯亮了,心一下放松了。
那天晚上他就这么开着车跟在我身边,一直送到我家门口。进门时我又对他说了声再见,这是那天晚上我对他说的第三遍再见。
他没说再见,也没下车,只是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对我挥了挥。
以后每天晚上我下班,他就在店前面不远的地方等我。他不敢把车停在店附近,怕其他客人看到,对我影响不好。
我坚持了几天,终于坐上了他的车。要是我不坐,他还会一直跟着我走的,这样时间会拖得更久,他会回去得更迟,睡觉的时间就更少了。那时是冬天,很冷,有一次还下雪,但他从来没有一天间断过接我。即便他没来喝酒,到我下班时他也会准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