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艺术磁盘。屋角摆着造型古怪的印度头像、五花八门的艺术雕塑。

我不由得联想起彝族的鹰爪酒杯。彝族人对鹰十分崇敬，把鹰看成神的化身，认为鹰能够镇邪、驱魔。据说如果谁能得到一个岩鹰磨过爪子的石块，谁在战场上就不容易被杀死。因此，用鹰爪做酒杯，显示主人身份高贵，势力强盛。所以彝族人用鹰爪酒杯接待客人，以表示主人家的敬意。

也许他会对鹰爪杯感兴趣的，将来送他一个吧，我想。

他用古香古色的茶杯为我沏了一杯抹茶（日本茶）。那淡淡的清香、耐品味的甘苦，从此与我结下了不解缘。

接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日本的厨房连着居室，日本菜的油烟不大），接着，他从墙上取下一个瓷盘，洗净擦干，盛上菜肴。我望着他像变魔术似的。也不知是会做菜，还是那瓷盘像魔盘，菜一盛到盘里就变得特别好吃。总之，我吃得津津有味，至今不忘。

——可以抽烟吗？饭后，他很有礼貌地问我。

当然可以。令我吃惊的是他抽烟斗，而且是自己雕的。那些烟斗都是别致的艺术品呢。他的手真巧！

但他的话不多。中国男人喜欢谈理想聊大天，他却沉默寡言。

原来他呆在家里写小说。写书能赚得到钱？

——如果成功的话。他似乎很自信。

我看他的手很巧，就算没钱也可以生活下去吧。就像那些到彝寨插队的“老三届”，自立性很强很能干。

 

（五）

“可以不可以跟我结婚？”

一天，我鼓起勇气问他。真是好大的勇气，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没办法，都是被签证逼的。书读不成又不想回国，就找个日本人，在日本呆下去吧。再说快三十岁了，再不嫁可成老姑娘了（本来彝族姑娘早婚，我的同龄人早都当母亲了）。至于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吧。想想嫁日本人和嫁汉族也许差不多，都是跨民族婚姻。

要知道，从前彝族的规矩，哪一家生了个女儿，她的舅舅和娘娘家就有优先跟她订亲的权利。俗话说：“养女靠妈妈，嫁女由爸爸，身价钱归哥哥。”要是舅舅和娘娘两家都不愿意结这门亲，或者一直不去女方家里订婚，这样，别的人家才可以去说亲。订亲过后，女方的家长，就跟男方商量这个姑娘的身价钱。身价钱的多少，要同当时人才好的姑娘出嫁时的身价钱作比较；要以双方的血统等级、地位作比较；要拿当地的生产水平作比较，最后再决定数目。前些年，多数是六百到一千元之间，也有超过一千元的——

这回可好，不等人家上门订婚，而是自己开口说亲。

一个女孩子向男人求婚，多不好意思。我不敢看他。半天听不到回音。

半响，回音吓了我一跳。

——不可以。

为什么？我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比我大七岁，生肖属鸡。哦，我属龙，都说是“龙凤配”呢。

——我是自由自在的。我不能保证你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么？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是山口百惠迷（也许这是我1982年考大学选日语系的原因罢）。我渴望像她那样柔柔地对进家门的丈夫说：“你回来了。”淡淡的表情却一往情深。那是一种宁静的幸福啊。

我还迷“三毛”。那是个台湾女作家。我钦佩她嫁个老外闯天下，白手起家。你不是想当作家吗？那么，你写书，我可以去公司上班，当翻译。

也许，女人一旦求婚，男人难以拒绝。何况，我比他年轻，漂亮，对得起观众，哈哈——

 

（六）

我逼他去见父母。

他父亲慈眉善眼，会讲中文，还会背诵唐诗。据说当年日本人在长春创办建国大学（现在的长春大学），他是那伙年轻的理想者。

我看得出他父亲喜欢我，暗自放了心。至于他母亲，自然夫唱妇随。我们的婚事就这样顺顺当当定下来了。

太顺当了，似乎缺了点什么？

缺“水”。

彝族新娘出嫁要哭，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就越会赢得亲人们的称赞。新娘边哭边唱，内容自然是彝族古老的民歌《妈妈的女儿》，唱出对妈妈的深情和不愿离去的心情……

这时，我想起远方的妈妈，但没有哭出声。

这是新婚第一夜。父母都睡下了。听得见窗外潺潺的流水。

远远地想起彝族婚礼中的“泼水”……

在保留着古老风俗，独特、淳朴，也很有情趣的彝族婚礼中，妇女方家要进行“泼水”活动，对男方将要娶走自家人既表示不满，又表示祝贺。姑娘们背水的背水，泼水的泼水，把接亲的小伙子们泼得水淋淋的，就像掉进河里捞起来的。后来，当新朗跨进新娘家的门槛时，又被泼得威风扫地，抱头乱跑，把什么礼仪都忘了。其实，泼水象征着吉祥如意，祝愿爱情像山间森林里流出来的清水一样长……

这里没有“泼水”的闹。这里的一切静悄悄。

啊，新婚第一夜。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页。平生头一回躺在一个陌生的却是自己选定的男人身边。我听得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轻轻挨近我，抚摸我。我不敢动弹。

和纸糊的墙，不用特意“听房”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没关系，听得见，才叫父母亲放心。他悄声说。

我请求他熄灯，似乎黑暗可以遮羞。

一个无声无色的新婚之夜。

也许，平平常常就是福。

 

（七）

我从来没想到会跟一个作家结婚，而且是一个穷作家。

他天天写到深夜，嗒嗒地敲响电脑键盘，仿佛在说，这作品准能一鸣惊人。

我加入了来去匆匆的“上班族”，但听说日本主妇天天早上要为老公熨衣服熨手帕，把整整齐齐的衣物放在老公床边，我也学着做这一切。

老公笑了，拍拍我的肩，说：

——你不一定要学日本女人。你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结婚多年。他从不强求我做什么，在他的辞典里没有“必须”。

不过，我总乐意为他做点什么。本来嘛，我天生就是好女人，因为我妈妈是好女人，我血液里流着我妈妈的血。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跟我结婚？

——因为你是彝族。日本应该多民族，应该国际化。国际化不是嘴巴说的，应该很具体，具体到婚姻。

1994年，《鸿》在日本走红，名列畅销书排行榜第四。老公的书（三十五岁的处女作）也一举成名，排行第七，发行量突破十万册，记者蜂拥。老公夸我是“阿给媪”，即给他带来幸运的女人。

那本书名叫《有益于身心的印度》，封皮上印着许多扭着各式舞蹈的小人儿，还有村上龙的一段话：“至今为止的印度纪行总是描述苦难，而此书以通俗易懂文风向你传达印度那快乐的科学的魅力，让你一读就也想到印度去走走。”

因为这本书的成功，我们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他带我去亚洲的几个国家旅游。旅游中，我发现他很懂亚洲文化，而他每每惊异我一个大学生连这也不懂。总要先懂亚洲！他说。不过，他知道我想到美国学英语，二话没说就把一大笔费用给了我。不过，不是去学做所谓的“国际人”，不要去学所谓的“时髦”，要更民族，更文化……

结婚多年，我从他那儿懂得了，一个人应该为自己的民族文化骄傲。我嫁了日本人，但我不代表日本人，我是我——一个走向世界的彝族姑娘。

老公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自豪地当他的日本人罢了。我们存同求异。我虽然是“给他带来幸运的女人”，但并不能保证他每本书都走运，他依然是个穷作家，我依然是个忙忙碌碌的“上班族”。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平常常。

 

（八）

中国的春节到了，我和老公在东京看春节联欢晚会守岁，过“中国年”。想起可爱的彝族姑娘伊藤麻耶，想约她来玩，一打电话，声音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在冲绳呢，这儿天蓝海蓝风蓝，太”气持“了（日语心情好的意思）。”

代问你老公好！我说。

——哈，他没来，在家里写书呢！我依然是自由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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