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自己房间出来，问我怎么啦，是不是儿子不起来。我点了点头，说算了，别理他了。“那怎么行？叫他起来。”井上的脸色特别不好看。我只好说，那再试试吧。

好不容易把儿子叫起来，一场风波才算了结。那天下午，井上出车以后，我找儿子谈话。

“是他在养着我们，你吃着他的饭，要听他的话，他也是为你好。”我说。

“才不是他养我，我是吃你的饭，跟他没有关系。”儿子不服气。

“妈妈没赚多少钱，钱是井上赚的，这房子也是他的。我们吃住在这里，不感谢他怎么行！”我说。

“他不是跟你结婚了吗？他养你养我就是应该的。父母养孩子是一种责任。我凭什么感激他。”

“他也可以不养育你呀。”

“那你就跟他离婚。”儿子说。

“我不会跟井上离婚。要是你不听他的话，你就回中国去。”我很生气，现在的孩子真是被宠坏了，对给他饭吃的人没有一丝感恩之情，而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

儿子不作声了，看来他不想回国。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儿子还是没变，早晨依然睡到十点、十一点才起来。“你怎么不管他？”井上对我生气了。原来儿子什么时候起来他都留心着呢，这样他怎么睡得好。我一边担心他的身体，一边也觉得他大可不必这么认真。中国现在的独生子，在国内养成的习惯，一天两天哪会改变得了呢？

“这么自由散漫，他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工作？”井上对我说，“你不能宠着他，由着他性子来。”

我只好又去叫儿子起来，不叫他起来井上就睡不好觉。

可儿子还是不识相，还是不想起来。

“我去叫。”井上说，我还来不及挡他，他就冲到儿子房间，用日语厉声说：“起来！”

儿子虽然听不懂日语，但知道他来了，就更做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忽的一下转过身去，把背对准他。

“起来。”井上又叫了一声。儿子还是不理，耸了耸肩膀。

井上冲上去，一把把儿子从铺上拖了起来。他虽然个子小，但力气挺大的。

儿子叫道：“干什么？你打人！”举手想把井上的手拨掉，但没拨成。

“你走吧。你走吧。”我使劲把井上往外推。

“他打我，他打我。”儿子对我嚷着。从小到这么大，没有一个人这样对待过他，儿子觉得委屈极了。儿子根本不认井上这个父亲，不想与井上发生任何关系，可井上偏偏要管他，井上觉得他是儿子的父亲，做父亲有做父亲的责任。

井上与儿子的关系一下子僵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可是有一点，可能是因为我到日本久的缘故吧，我已经接受日本人的一种想法，吃谁的饭就应该感谢谁，或者不说感谢吧，至少也要尊重。所以日本公司的社长，再小的公司也一样，对社员像对孙子一样，爱骂就骂。社员虽然不满社长，背地里也骂他，但当面绝对不骂，还是一副尊重的样子。因为他们认为，是公司在养活他们，给他们工资，而不是相反，像我们国人常常想的那样，是社员在养着公司，社长应该感激社员。所以我很感激井上对我和儿子的情，我也知道他是真心希望我儿子好。因为这一点，虽然我反对，但我可以原谅他对儿子的粗暴态度。

井上不说儿子错，他说孩子都没有错的，错的是大人，大人没有教育好，孩子才会变成这样的。所以责任全在我身上。母亲再苦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才算母亲。我跟他说中国夫妻分居十年八年一点也不是件稀罕事。孩子不跟母亲，由外婆奶奶带也很普遍。多少人出国了以后把一、二岁的孩子留在国内。在国外生了孩子的人也很多专程把孩子带回去让外婆奶奶带。但这些跟他没法说，怎么说他也无法理解。他根本想不出有任何一条理由可以让一个母亲离开孩子。这是母亲的责任。教儿子做人，让他长大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是父母而主要是母亲的责任。这是他的观点。我说国与国的习惯不同，我们中国人中国母亲不一定就这么看。我们不认为非要自己带孩子才行。自己不带也不一定就是不负责任。

我们争执了半天。从认识他以来，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们这么认真地争执过。他一般不跟我争论，我也不跟他固执。可这次我们谁也不肯让步。争到最后，他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同意你接他来了，但既然已经接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负起做父亲的责任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即使你不负起做母亲的责任，那我也要负起做父亲的责任。这句话在我听来就等于说事情没完。我没回答。既没说如果当时要不是你同意我以后把儿子接来，我不会跟你结婚，那我们到现在一定还是外人；也没说你还要不要负这个父亲的责任吧，你管他可能只会使问题变得更复杂。但这些话我不能说，为了我和我的儿子，他在努力工作，改变他的生活习惯（这对他是一件极不容易做到的事），放弃休息时间。我要说了这些话，他一定会伤心透的。

平静的日子是没了。井上毫不放松他做父亲的责任，除了早起以外，早晨起来见了面要儿子向我向他问好。儿子不想服从，更加讨厌井上，在我面前拼命骂他。我任他骂，但强调一点，要听井上的话。因为他不是在苛求你，而是为了让你以后能适应日本社会。要想在日本生活，你就得服从这里的规矩，要是不想服从，你应回去。

这是威胁。我知道父母不应该威胁儿子，但没有办法。我只有说这句话儿子才会沉默。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我知道这种威胁下的平静也是暂时的，只是暴风雨的前兆。现在儿子小，不会说日语，等以后大了，会说日语了，他会用日语骂井上，很可能会跟井上打起来。继父与儿子的冲突会发展到哪一步真太难说。

两个人都不是会退让的人。

吃饭变成一件难堪的事。三个人都不作声。先是儿子阴沉着脸，只要有井上在，他就不作声。井上不在的时候，他就使劲骂他，说他坏话，他对他什么都看不习惯。我变得很忧虑，这样下去儿子性格会变的，他会变成一个整天抱怨别人的人，自己不快乐也不使别人快乐的人。但我又不能不让他骂，委屈憋在心里久了，会生病的。有时也想，干脆让儿子回国去算了，至少他不会这样怨天怨地。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井上本来话就不多，现在就更沉默了。我呢，跟谁说话都觉得不妥。说日语吧，儿子会觉得我护着井上。说中文吧，井上会觉得我宠着孩子。他觉得我应该跟儿子说日语，这对他日语进步有帮助。所以我也只好什么也不说，只闷头吃饭。

没有话的饭菜真是不香呀。我不知道儿子和井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我什么菜吃起来也没有味道。

本来每天的吃饭是我最愉快的时间之一。井上下班回来，我总是先泡一杯茶，再给他一块甜点，让他暖暖肚子。他特别爱吃甜的东西，嗜甜如命。我天天换着花样，给他蛋糕，就泡红茶，给他羊羹，就泡日本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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