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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小屋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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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统天下”。虽说它破旧,但我却由此告别了那沉重, 窒息 而寄人篱下的生活。
我解放了!再不用硬着头皮去吞咽那些让我头痛的饭菜了;再不用一个小时接一 个小时地抵抗着饥饿的折磨等待主人来招待了;再不用按照主人的习惯,即使三九 严寒也非得每天临睡前到没有一丝热气的洗澡间,光脚踩在水泥地上,上牙打着下 牙,浑身起着鸡皮疙瘩,用细细的水龙头冲澡了;再也不用非套着主人送给我的大 睡袍,嘀里嘟噜地钻进被窝睡觉了;再不用每个星期天花整整半天的功夫,跟着主 人从楼上到楼下,从屋里到院子,从擦到扫,从洗到晒地做纯属洁癖性质的大扫除 了;再不用进门时鞠躬行礼,出门时行礼鞠躬,吃饭前致以谢意,吃饭后再表示感 谢了;再不用为了寻找饭间茶余的共同话题而搜肠刮肚了;再不用由于住着人家的 房子,受人家的照顾而背欠债的包袱了;再不用拿“礼貌”,“客气”,“规规矩 矩”的套套捆绑自己了;同时也再不用为每天乘坐拥挤的电车,为花费在途中的时 间,为每月的电车费开支而发愁了。
我解放了!可以把打工的时间由干到10点延长到12点了;可以自由自在 地看书, 写东西,欣赏我所喜爱的民族音乐了;可以毫无顾忌的下饺子,煮面条,炖肉直到 肉足饭饱为止了;可以邀请同学,好友“光临寒舍”了;可以根据我的需要来安排 作息时间了;可以高兴了就唱上一段,不舒服了就躺它个一天半天了;可以,可以 ,可以……这就是我刚搬进小屋时的心情。
然而,就如同一个饿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见到食物的人一样,先是不顾一切地大 口小口连吞带塞,根本不知道咽到肚里的东西什么滋味。而当一碗半碗饭落下了肚 之后不久,他便开始品出那东西的真正滋味来了。
其实,小屋生活的滋味是挺不好受的。它即非“天堂”,又毫无罗曼谛克可言。 那四四方方,又小又破,如同鸟笼子般的小空间本身就是穷困的象征。而“穷”, 又哪有不与简陋,肮脏连在一起的呢?
住进小屋的第一天,几件事情就把我镇住了。
搬完行李,收拾好屋子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由于兴致高,再加上觉得厕所,走 廊实在脏得不象话,就又去打扫。厕所在走廊的对面,是一间男女不分的小房间, 门正与走廊面对面。所谓走廊,其实不过是个小过道,从这头走到那头也踏不出五 六步。厕所脏,走廊更脏。灰尘,污垢,乱纸,破鞋……活象几十年没人打扫过。 我知道别的简易公寓都是专请一个人来打扫卫生的,只不过住户每人都得掏出一份 卫生费来。小王他们的公寓就是这样。这里呢?我曾问过神宫老头,他说:“我扫 。”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一句空话。
正在扫着走廊,只见进来一个块头挺大的青年,一看就知道他也是住在这里的。 走廊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对面通过。我轻轻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声:“你好!对不起 !”算是初次见面的招呼,便闪身进到自己房里。他呢,却全然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只管径直走过去掏钥匙开门。他就住在我隔壁。我一边诧异着他的不懂礼貌,一 边又返回来接着扫走廊。刚扫了几下,就听“哐啷”一拉门,他出了屋子进了厕所 。接着他打开厕所灯,门也不关,就那么“哗哗哗”地尿了起来。 我简直呆了。他明明知道我--一个女子正在走廊上,离他不过三步远……。 我把 扫帚一扔,“砰”地一声把自己关进房里,心里老大的气。男女同使一个厕所本来 就够别扭的了,还不注意回避着点儿!可慢慢再一想,又觉得也没啥奇怪,他们日 本人向来就不在乎这些。
记得有一回在车站等车,想上厕所了,便去问服务员,他给我指了个所在。 我急 急忙忙进厕所,哪知刚刚迈进了半步就跳了出来。里面三四个男的正对着小便池站 成一排在撒尿。我以为是自己闯进了男厕所,臊得要命。可出来找了好半天,除此 以外再没有别的厕所。只好又去问那个服务员,所得的答复是:厕所就是那个,男 的在外边,女的在里边的小格子间。也就是说,女人要上厕所非得穿过那些撒着尿 的男人站的地方不行。“这不是等于叫我们女的别上嘛!”我正这么想着,就见两 个女的进到那个厕所里去了。后来,我在另一些不太高极的公共场所以及饭馆的厕 所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对此,我虽说不再那么少见多怪了,却还是极反感。在日 本男人的观念里似乎女的就该这么下贱。
正坐在小屋里呆想,突然被隔壁天崩地裂般猛响起来的刺耳鼓乐声吓了一大跳。 再一听,是那位老兄正放某种时髦音乐的录音。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夹杂着声嘶力竭 ,野兽般的叫喊,象有一百个无形的拳头在砸我的脑袋,又仿佛一个家伙把地狱的 门大敞开了让我看:被烈火焚烧着尖叫暴跳的躯体,在油锅里翻滚的狰狞的面孔… …
我“嘭”地一声推开门站到走廊上,那刺耳的声音继续敲过来砸过来。我跑出去 ,一直跑到神宫老头的铺子前。
“神宫大爷,”我气喘吁吁。
“怎么样,都收拾好了?”一片安详的笑,他眼睛上还是眼屎巴巴的。 “我把厕所,走廊打扫干净了。太脏!”答所非问。
“那好哇,谢谢你。”瞧瞧他那肮脏油腻的衣服,头发,指甲,就知道打扫卫生 对他说来根本多余。 “我隔壁那个人……”话刚出口却又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啊薄,他也是大学生,叫青木。现在做送报纸的工作,挺辛苦。”
送报纸?就是每天夜里两三点起床,风里雨里,爬几千级楼梯……我沈默了,默 默地又往回走。是啊,一帮穷光蛋,都怪可怜的。互相体谅点儿吧,别刚一来就闹 磨擦。
离着大门还挺远,就又听见了青木屋里的音乐声(如果那也能叫“音乐”的话 )。 实在不愿意迈进那个狂人世界去!可我还是说服了自己:别那么窄,世界大着呢! 只能接受贝多芬,巴赫和陕北民歌,那还行!
进了屋,一边忍受着来自隔壁的刺激,一边打开煤气烧水,准备下面条。水很快 就开了,可小屋里也顿时云山雾罩的一层。再一看玻璃窗,水珠干脆淌成了一条条 小河,直流到草席子地上。顿时明白了,这是我的屋里温度太低的缘故。起紧打开 窗子,却立刻又关上了。窗外就是大街,我这在一层楼的房间一旦开窗,屋里的一 切全能被街上的来往行人看个一清二楚。这可是晚上啊!只好极不情愿地又去开门 。隔壁,对面都住的是男人,过道这么窄,别人走来走去等于就在我的鼻子底下晃 ,黑更半夜别扭不别扭?但是不开门简直不行,地面湿了我怎么睡觉,那就是我的 “床”呀。再说既没院子又没凉台,被褥行李潮了我上哪儿晒去。这下我才省悟, 在这间小屋里做饭原来并不是件简简单单的事。看来,为了保全我的房间和东西不 受潮,冬天只有尽量少起火了。
闷闷的吃了一大碗面条,一天的疲劳感全涌上来了。隔壁那惊天动地的喧嚣也总 算平息,我打算睡了。在那个凹去的小水槽里洗脸刷牙,那份别扭劲简直不能提。 水槽太小塞不下一个脸盆,只好用水龙头淋湿了毛巾擦脸。水龙头又不敢拧大,生 怕溅出水来弄湿了我的“宝贝”榻榻米。刷牙呢,把头塞进墙洞里去刷。手的动作 不能大,大了要碰墙洞的沿。腰得弯得低低的,否则头顶也会撞着墙洞的上沿。那 姿式活象一只把脑袋伸出木栅栏啄食的鸡,脖子的活动范围就只那么一条缝。
总算折腾完了。弄好铺盖,钻进凉嗖嗖的被窝,哈着气躺下了。伸手一拉灯,屋 子里黑了,我却一屁股坐了起来。妈呀,隔壁青木屋子里的穿过一条又一条木板直 亮亮地射到我这边来。闹了半天,这屋子连鸡笼都不如!鸡笼子还知道塞上稻草抹 层泥呢,而这,干脆就这么通着。怪不得隔音这么差,实际跟没隔差不多嘛。我气 呼呼是往被窝里一钻,明天说什么也得拿报纸把墙糊它个九九八十一层!
想睡,却睡不着。百感交集。而青木那边电视机的声音也是声声入耳,就象我耳 边响着个收音机。好不容易,老兄关上电视睡觉了,却又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那 鼾声可谓离奇古怪,打出了高超的水平。不是象飞机大马力地俯冲,就象叫什么人 捏住了鼻子捂住了嘴;不是象饿狼在引喉嘶鸣,就象轻轻地吹口哨……我只有翻来 覆去叹息连连。
最要命的是,只要睡不着就想上厕所。可上这个厕所心里实在腻味!男女公用, 总欠一种安全感。万一我上着半截来个男的拉门怎么办?偏偏两边都是男的。可是 憋着,就更睡不踏实。我只得一趟又一趟地咒骂着,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出门上厕 所。
深夜两点多钟,总算来了睡意,却又被青木的闹钟声大惊而醒。他要去报馆领报 了。虽被吵醒了,我却高兴了。等他走了,我总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了吧。听着他 “哗啦哗啦”洗脸,“哗啦哗啦”撒尿,大声地打喷嚏,咳嗽,擤鼻涕,“咚咚咚 ”地走过来走过去。地板有力的震动着,似乎他就在我的脑袋边踏地。其实不过20 分钟,我觉得就象过了两个钟头。他终于出去了。
这回该安静了--这个魔鬼走了。我却高兴得太早了。魔鬼走了,又出乎意料 地冒 出了小妖精--耗子。你就听吧:不知哪个角落,“嘎叽嘎叽嘎叽,嘎叽嘎叽嘎 叽” ……不知在顶棚什么地方,“嚓嚓嚓”这只跑过去,“嚓嚓嚓”那只跑过来。听上 去绝对不是一两只,三五只。我估摸着神宫这座破公寓里至少潜伏着一支兵力雄厚 的地下耗子游击队。它们不叫唤,却动作敏捷行动紧张,一分钟不停地跑来跑去, 闹得你心神不宁。我开开灯。什么也没有,一片安静。刚关上灯,立刻四面八方卷 土重来。唉唉唉!我把厚被子拼命拉上头,心里盘算着明天非买几包耗子药来治治 这帮小妖精。
小屋生活就此揭开帷幕。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使我尝到了一番又一番的小屋滋味。
冬天奇冷,四面透风。不趁取暖器的我只有穿着棉袄,绒裤,大衣,再围着毯子 坐在屋里看书。夏天奇热。因为窗子临街,隔壁都是男的,无法开门开窗睡觉,屋 里闷得象个罐头盒。六月梅雨天,整整一个月阴雨霏霏不见太阳。我这位于底层的 小屋由于地下不断反上来的潮气,席子一天要长一层霉。从壁橱里掏出我的宝贝行 李,件件裹着一层厚白毛。好容易捱到了雨过出太阳,我却又发愁找不到个晒东西 的地方……但是如果说住宿条件之差令人难以忍受的话,我觉得更让人无法忍受的 还是肮脏。
这座公寓实在是太脏了,根本无人打扫,住户们又谁都无意追求什么清洁。上完 厕所不冲,就让它那么臭气冲天;垃圾不扔到垃圾站(其实不过几米远), 只要推出 自己的房间就算完,用过的脏手纸,空瓶子,盒子,懒得洗的臭袜子,穿腻了的臭 鞋,走廊门口到处扔。我简直成了这座公寓的义务清扫夫。可是扫又有什么用,你 扫你的,我扔我的,你前头拾掇,他们后头祸害。气得我没办法,大笔一挥刷了一 条标语贴在墙上:“不许乱扔垃圾!”没过一个钟头就叫人撕没了。去找神宫告状 ,他也只是嘴上说说:“我叫他们注意。”事后还是什么也不管。
夏天几个月,活活把我害苦了。我的房间靠着大门,而大门口简直就是个比垃圾 站还脏的垃圾堆。肥头大耳的绿头苍蝇整天“嗡嗡嗡”地飞过来飞过去。我只要一 开门,不论闭合的速度有多快,总要“呼”地拥进来几十只大苍蝇,趴在窗户上黑 压压一片。拿喷雾灭虫剂一举全歼,却又落得个“尸横遍野”,恶心的叫人吃不下 饭。除了苍蝇,还有那排着队窜来窜去的油亮油亮的蟑螂,榻榻米上日夜神出鬼没 杀也杀不尽的跳蚤……说实在的,要不是整天使用着日语,我简直是忘了自己是居 住在世界最发达国家之一的日本。
不过,象我所住的这种简易公寓在日本也许只是个别的,它之差之脏恐怕都与我 们的懒房东神宫老头的管理不善有关吧。至于神宫老头这个人,若是刨去了他的懒 ,实在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不贪财,热心助人。我在小屋居住期间(整整 一年 )只要遇到了什么 麻烦事,找他,他准帮忙,而且从不讲任何价钱。开着车送 我去 飞机场啦(回国度假),开卡车帮我搬家啦,我生病带我去医院啦……
小屋虽说是如此这般我却从没因此而后悔离开了川崎的家。我,是从这里开始独 立自主的海外生活的。在这儿,我不但受到了生活的锻炼,而且大大开阔了生活的 视野。那人声鼎沸的小菜市,那昼夜营业的超级商场,那和式风格的公共洗澡堂, 那设备先进的公共洗衣间,那从邮政业务管到存钱,保险,收纳水电煤气费的邮局 。那从社会治安,交通秩序管到指路,带路,扶携老幼病人的派出所,那走街串巷 吹着小喇叭卖烤白薯,玉米,爆米花的小推车,那放着广播四处回收废旧书报并换 给卫生纸的废品车,那每周二四六倒可燃垃圾,一五倒不可燃垃圾的满是大小塑料 口袋的垃圾站,那充满小街小巷黑暗角落,专门出售淫秽画刊的自动售货机,那不 时敲门入户,弯腰陪笑兜售商品,报刊的推销员,那每天塞进门缝,信箱的各式广 告,那小巷深处门脸虽不大但到了夜间却买卖兴隆的和式小酒家,那深夜路上随处 可见的酩酊大醉,迤逦歪斜,随地小便,呕吐的男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来到这里以后才见到的,知道的。所以,我虽然离开了日本 人的家,但小屋却使我接近了日本人的生活,接近了日本社会的现实。对我这个永 远对活生生的现实社会具有强烈的好奇心的人说来,这难道不正是求之不得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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