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于方小舟来说，地震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如今已回中国在大学执教鞭的方小舟，对日本有着深厚的感情，但问及为何归国发展时，他苦笑：“日本样样都好，就是地震太多了。”这并不是说他害怕地震，而是命运注定他今生今世无法摆脱地震的纠缠。

方小舟是家中的独子，他父亲因病早逝，是她母亲一手将他扶养大。她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又是一个热心的教育妈妈，方小舟在读小学时连跳两级，被当地誉为“神童”。

方小舟在学业上一帆风顺，后来考入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生物工程系，在学期间，表现相当优秀，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在该大学做交换学者的日本某大学的小林助教授，小林慧眼识英才，认定方小舟前途无量，力邀他赴日留学，就这样，方小舟顺顺利利来到日本，小林助教授在生活上给予多方面的支持，邀请他在实验室内帮助做实验，给予方小舟不少补贴。方小舟全身心地查阅日本的先进资料，很快用英文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两篇论文。

方小舟的前景相当看好，对于今后的出路问题，直接升读博士当然没问题，今后作为一个学者是一个好的方向。另外，如果想在大公司就职，凭方小舟手头的活儿，再加上小林先生的鼎力相助，问题也不是太大。但问题恰恰是出在他最敬爱的母亲身上。

方小舟赴日一年有半，所在大学地区撞上了一次地震，方小舟当时正在实验室埋头搞试验，那次摇得挺厉害，有些实验器具都倒了下来。方小舟倒并不是太害怕，地震完了继续搞他的试验。第二天中午，老母从中国打来电话，口气是急促和慌乱，连问他目前情形如何。方小舟笑着说，这里根本就没什么事，就是房子稍微摇了摇。那厢老母可急了，连声说：“你可别来骗我，中国都报道了，好像有6点几级，唐山大地震也不过是7.8级。”方小舟不知如何回答为好，他想告诉老母，这地震的震级和烈度是有区别的，在海底深处的地震，震级再大，其地面上受破坏的烈度不一定很高。但这涉及到一些地震的专门知识，方小舟想想花昂贵的国际电话费来解释这些细小的问题，实在是没必要。因此，就随便敷衍了老母几句。

但老母好像搭错了筋，自那次地震后，她会经常无缘无故地打电话给方小舟探寻他的行踪，开始方小舟并不太在意，以为母亲退休后独自一人在家生活，内心孤独、思儿心切。只要有时间，尽可能安慰几句。但突然有一天，老母在电话中哭了，她说这辈子从没求过人，但这次就求儿子一件事，在日本修士毕业后尽早回国。方小舟顿时傻掉了，他不明白老母怎么想的，至少，在他的印象中，老母是个很要强的人，儿子赴洋留学，做母亲的鼓励他更上一层楼拿博士学位才是正解，怎么可能让他中途放弃呢？

方小舟越想越想不通，胡思乱想了几夜后，认定老母是退休后生活寂寞，因此，方小舟联系当年那批关心过他的叔叔阿姨，请求他们给老母找个可靠的老伴，他口口声声称自己属于新一代，对母亲再婚不会有任何想法云云。

事情未能朝方小舟想像的方向发展，没过一星期，老母在电话中对他一顿臭骂，接着是又哭又闹，有点歇斯底里的味道，方小舟从未领教过母亲这一招，这回是真正搞糊涂了。老母曰：“我含辛茹苦，为了你才中年守寡这么多年，如今人将入土你却出馊主意让我嫁人，也亏你想得出。”方小舟不知是哪位叔叔阿姨口风不紧走漏了消息，但至少证明母亲这副精神状态也并非孤寂所致，只能一个劲地道歉来平息母亲的愤怒。接下来的是老母那边经常会邮寄过来一些有关地震方面的书籍，老母在信中反省唠叨，当年不知道日本是个多地震的国家，早知道这些，她是决不会让方小舟赴日留学的等等。还有一次，方小舟在深夜三点接到老母的电话，据方小舟后来描述，他当时接电话的手都在颤抖。因为从来没有人在这个时间段给他打电话，他以为国内家里肯定出了大事。老母这回倒是很平静，说晚上睡不着，因为白天看到日本科学家写的一份预测报告，说日本关东地区很危险，因此想来想去，还是希望方小舟早点回国。方小舟被老母如此折腾，实在是有点吃不消，年轻人是大孝子，但孝子有时也有点火气，他二十多年对母亲尊重有加，从未粗着嗓子说过话，那天方小舟有点情绪失控，脱口说出“杞人忧天”之类的话。老母哭了，哭得很伤心，后来话也讲不下去，就把电话给挂了。方小舟越想越不对劲，学理工科的人，相信的是有果必有因，老母这个样子，肯定是有原因的。

 

五

为这，放暑假时，方小舟亲自回国一趟，打探虚实。仅仅1年时间，母亲明显衰老，是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折磨着她，有时候整个夜晚都睡不着觉。讯问病因，老母不愿多讲，后来方小舟去找母亲的姑姑，老太太吞吞吐吐许久，终于打开封存近30年的往事。

在方小舟的家里，挂着一张英俊小伙子的黑白照片，那是方小舟的舅舅，很小的时候方小舟问母亲：舅舅在什么地方，母亲的回答总是让人摸不着边际，有时候说舅舅在很远的地方，有时候又说舅舅离家里很近很近。渐渐长大，方小舟每次提及舅舅，母亲都黯然神伤，方小舟也知趣不碰这个“禁区”。后来听长辈讲他母亲就姐弟两人，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别人篱下，互相支撑，感情特别深。1976年舅舅因公去世，而就在他舅舅去世一个月后，方小舟降落人间。方小舟长大成人，随母亲出去逛街，很多人会惊讶地说：“这孩子真像他舅舅”，三代不出舅家们这本来就是中国的一句古话，但此时此刻，母亲的脸色会变得很难看。方小舟有所察觉，却又不便深问。

老太太说，方小舟的舅舅长大后参军入伍，部队就驻扎在唐山，那年夏天舅舅回家探亲，主要是看看怀孕的姐姐，本来方小舟的舅舅想在家里多呆一段时间，很希望能见到外甥的出生，为这方小舟的舅舅还托老同学的父亲、一家医院的院长，请他开了一张病假条，但方小舟的母亲觉得这样做影响不好，就敦促弟弟准时启程归队。

就在方小舟舅舅归队的第二天，唐山发生特大地震，他舅舅当时在了望哨上值勤，当场摔下来不治而亡。方小舟的母亲经受的打击难以言表，她深深地自责，这是她害死了弟弟，她永远将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埋在心底。方小舟的母亲有点信佛，她相信转世说。从方小舟出生那天起，她就认为方小舟可能就是弟弟的转世，后来周围的人都评价说方小舟长得和他舅舅像，这更加深了老太太的这种先入之见。老太太觉得自己已害死了亲弟弟，这次绝对不能再重蹈过去的悲剧。日本地震多发的消息不断刺激她脆弱的神经，对她而言，当然已达到了某种能够承受压力的极限了。

方小舟了解到这些曲折原委，非常自责自己的粗枝大叶，他觉得让母亲长时间承受如此生命的重负，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真的不舍得离开日本，他觉得在他主攻的研究领域日本的水准要大大高于国内，而且他也逐步适应了日本非常有序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在学校传统的“学术祭”上结识了一个可爱的日本女孩横川小姐，虽说彼此没有挑明关系，但感觉上是特别的好。

留在日本，是方小舟的真实想法，但他亦不可能置母亲于水深火热而不顾。考虑良久，方小舟振作精神，咬咬牙每月花8万日元租了一间新建大楼的房子。对方小舟来说，心里可是肉疼的很，他每天泡在实验室里，对他而言，家就是一个窝，就像一条狗、一只猫，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即可。租8万元的房子对他申请奖学金也是非常的不利。作为留学生，又有多少人能租得起8万元的房子？许多奖学财团首先考察的经济条件硬指标就是房租。

但方小舟已顾不了那么多，他要办母亲赴日探亲，让母亲亲眼看看日本优良的防灾措施，方小舟知道，这是他能够摆脱困境的唯一一招。由小林助教授作保证人，方小舟母亲很快顺利启程赴日，日本的清洁、宁静、平和，给老太太留下深刻的印象。方小舟为宽解母亲，还特地给母亲介绍日本完善的防灾设施。在方小舟住的大楼里，每层在固定的位置都设有消火栓和灭火器，自动报警器感知烟雾过多可发出火警警告，每一个房间天花板上都有自动洒水装置，一有火警可自动喷水。另外，日本的煤气公司在居民住户的煤气表安装了防震仪表，发生烈度4度以上的地震时煤气管道会自动关闭。

方小舟母亲经过实地考察，确实也认识到日本的防灾安全是扎实的。方小舟还请横川小姐与母亲一起共进晚餐，老太太对横川的彬彬有礼、大家闺秀的风范颇为中意，方小舟心中是窃喜，这回留在日本长期作战的希望之光大增。

但人算不知天算，在老太太预定回国的前几天，方小舟到学校做实验，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家漫无目的地看电视，突然间房子左右摇摆，发生地震了！老太太这一生从未真刀真枪地遭遇地震，这种在日本人看来是小菜一喋的摇动，对老太太而言，体验到的是当年弟弟遭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怖。

日本的电视中很快就报出地震的震源、震级、有无海啸等等，老太太不懂日语，她也不需要知道这些，她看看电视中匆匆忙忙的人影，心灵的负荷已超越了极限。方小舟借的高级房子，已不是心中的铜墙铁壁，方小舟的未来人生轨迹，就在这房屋摇摆的一刹那，被彻底定格了。

 

六

为了最尊敬的母亲，方小舟在硕士毕业后只能返回中国，他无法抗拒这命运的捉弄。小林助教授惜才如命，他在知道这事情原委后，虽不能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但还是利用自己与中国同行的密切关系，为方小舟在中国的发展铺平道路。托小林助教授的福，现在，方小舟每年还会到日本来一段时间，但他欺骗母亲说是去澳大利亚进修。随着方小舟的归国，他与横川小姐的那段朦朦胧胧的感情也无疾而终。每次赴日见到横川，虽说有久别重逢的欢愉，但凝视横川离去的背影，方小舟心中难捺的伤感又隐隐作痛，方小舟知道，他爱这个女人，但他无法抗拒这在常人看来无法理喻的命运作弄。

方小舟的例子是极个别的甚至是极端的例子。人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往往是软弱无力的。尽管毛泽东老人家有过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但人最终依旧只能顺应自然而活。在日华人既然选择了日本作为人生的舞台，那么就只能勇敢地正视日本频繁震灾的严峻现实。日本人民在长期的艰难奋斗中总结出一套卓有成效的防灾措施，这作为全人类共有的宝贵财富，值得我们认真借鉴。

在行文即将结束之际，仅举两个小例再请同胞们警钟长鸣。一是新宿消防署在今年6、7月间，对管区内20所日本语学校的866名就学生进行抽样调查，这些抽查对象的近半数为中国学生，但超过半数53%的学生坦言，在发生地震时，他们会因为慌乱而无法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二是最近的新泻中越大地震，日本有关方面将中国学生安置在较好的避难所内，这固然反映了日本对中国学生的友好态度，但日本方面也解释说：中国学生没有抗震救灾经验，因此需要特别照顾。如此看来，在日华人提高抗震防灾意识、积极溶入日本社会活动体系，仍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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