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夜色里,班机缓缓停在太原武宿机场。走下舷梯的人流中,有个清瘦俊朗的小伙子,他的步履显得比其他旅客更加匆匆。接机室的大玻璃窗外,母亲和表哥在拼命向他挥手。
小伙子名叫王小琪,25岁,山西人。两年前他离乡到日本去打工。今年圣诞节前,王小琪从日本回来了。距前年离家的日子,差三天就整整两年了。
希望挣钱开眼 生活难以适应
记者请王小琪在一家饭店吃饭。面对着桌上不多的几样菜,王小琪斯文得像个淑女。“不是我客气。实在吃不下了。在日本养下的习惯。日本人饭量都小得很,咱一个吃得下他们三个。”
日本人通常吃得极为清淡,白饭拌菜,最有油水的也就是“天妇罗”(肉、海鲜或蔬菜裹上面糊油炸),火锅都是白水煮的。但这些算是日本料理中的高档品种,根本不是小琪这样的打工族有钱有闲前往一尝的。为了省钱,他们每天的伙食都是自己做,早上开水冲鸡蛋,中午是前一晚做好带来的盒饭。在这个世界上物价最高的国家,大米也出奇地昂贵,一小袋(约10公斤)要5000日元,约合人民币350元。他们只能买那些碎米,而那通常不是给人吃的。超市里最便宜的菜是已经不新鲜的葱头和土豆,葱头炒土豆几乎是每天的菜。晚上回宿舍下面条,自己和面自己切,炒一碗西红柿,多加点盐。两年如一日。吃饭,早已成为一件机械得不能再机械的任务,胃口,就这样一点点缩小了。
妈妈心疼儿子,从山西航空包裹寄了熟肉火腿来,邮资不菲。小琪收到后舍不得吃,常拿出来闻闻,太馋了才切几片和室友分着吃。两年,妈妈一共寄了7次包裹。
两年中,小琪从原先的偶尔抽一根烟,到两天要抽一包烟。抽烟顶饿。可日本的烟更贵,最次的烟,价格却与国内的软三五差不多。妈妈便给他寄烟。一次只允许寄两条,还要收税。
回家的第二天,妈妈做了满桌的菜,开始小琪吃得很多,根本没有饱的感觉,可吃到最后全吐了出来,难受了两个晚上。
大学里学习美术装潢的王小琪是家里的独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门路给他找下个好工作,毕业后给私人打了半年工,管账。生性浪漫的小琪不愿整日与枯燥的数字打交道,更不甘就这么死气沉沉地过下去,便托了人,想出国做劳工。“能开眼界,最不济也能挣些钱,回来也有个资本。”
出国,即便是当洋打工仔,也不是那么顺溜溜的。申请,保证金,表达能力,专业手艺,还要有关系。很多人最后都被卡在体检那一关。小琪很幸运,总算全程通过。手续办妥后,小琪和另外十几名山西籍的待出国劳工人员一起,到北京郊区的一所学校里接受日语与礼仪的基本培训。一个月后,他们坐上了大连飞往日本的航班。那是2003年的冬天。
老板动辄骂人 工作十分辛苦
小琪他们参加的这批劳工输出,原来属于中日两国间的一个援助扶贫性友好项目,前几批去的都是中国农民,只有这批,13人全都是城里人。
一下飞机,就上了日本公司来接的车。13人分别进了4家公司,当地叫做“会社”的。小琪和一个晋中人被分到一家专营各种来料加工的会社,眼看着同来者一个个进了本田之类挺不错的轿车,停在自己面前的却是辆旧面包车,感觉就像连太原也早已淘汰掉了的“天津大发”似的。小琪心里一沉:得,看来不是什么好单位。
小琪的工作,是将从电机里车出来的各种器物,大到家具小到筷子,用手工将它们的毛刺儿一点一点磨平磨细。每天8小时。活儿,有时很多,每天加班,有时没有,但不可以休息,把人都耗“皮”了。
一到宿舍,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前一批中国劳工走后就未经清理过的约五六平方米的小房间。讲究清洁的小琪打扫了整一周。但适应工作间花的时间更长。到处是锯末儿,呛得人直咳嗽。
一开始,什么也不熟悉,那日本工头总发脾气,动不动就骂人,听得懂的就是“八格牙鲁”和日文的“白痴”,实在被骂急了,从不说脏话的小琪也会悄悄用中文还一两句,可是中国话的骂对方听不懂,不够解气,骂便失了骂的意义,用刚学会的日文骂,又不敢。最后只落得沉默再沉默。
不久小琪就熟悉了工作。为了不挨骂,更为了证明我们中国人不是白痴,他非常努力争取做得既快又好。但他发现,这样只是让自己更累。那些“聪明”的同事会慢吞吞地干活儿,延时意味着同样的工作量而挣钱却多了。而自己早干完就总有新的活儿,别指望能有另眼相看的夸奖。薪水是按工时计发,一天8小时,到第二年,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12万日元(约8400元人民币)。最少时才5万日元。
有一次,在低头查看煤油炉中的火势时,小琪被猛然蹿出的火苗烧伤了腿,两个膝盖都烧伤了,可老板只带他到医院上了药,次日仍要上班,而且让他一个人把一大卡车快一人高的木料都搬下来。搬到四分之三,小琪实在坚持不住了,老板才不得不允许他休息两天。说起来,小琪他们都有医疗保险,并不需要花老板的医药费,只是老板怕耽误了工期。但也不是所有的老板都这么黑。那些分到其他会社的工友,工作量就轻些,也能按时休假,工资要高出不少。会社还经常组织郊游、洗温泉什么的,自己这家会社却从来没有给过员工类似的福利。小琪的老板是个满脸络腮胡、看上去十分阴郁的中年男人。他平时不说话,一开口总是苛责,常喝酒,喝醉了便骂人。而且,从一来到工厂,“王小琪”的名字就消失了,而变成了老板口中一句“欧”(姓:王),而不是其他会社那样称呼“欧桑”(王先生)。小琪啥也不怨,只觉得自己命不好,碰上这么个老板。
有一个时期,厂里根本没活儿,老板就将小琪他们“转租”出去,到另外一户花农的田里收花籽。这其实是不合规定的,但小琪
他们没有选择。那户花农人家非常好,每天休息时都摆上茶水和日本风味的点心招呼大家吃,每周休息日还领着他们去洗海澡。语言不通,用纸笔写写画画地交谈。小琪真想一直在那家干下去。可惜好景不长。
最让小琪幸福的就是休息天。一开始他写家信,一封信如果不超重,邮资约合人民币7元,总是密密麻麻写不够。后来他不写信了,改成用小随身听录音。有话说了,录个三五句,隔几日再录个三五句。不想叫同屋人听到,就跑到野外、大桥下面、海边,悄悄在风里说。寄磁带的邮资更贵,小琪却有了个发明:录满一盘磁带,他将磁带拆成零件,细心地用信封装好,还是花7元钱当信一样寄走,父亲接到信再用胶带把零件粘好,放进录音机里听。这个发明从没被其他人发现过。
国外重视信誉 国人表现差劲
日本,是那样一个怪异,有时却又不得不令人佩服的国家。
他们本国的产品,无论电器、汽车还是小玩艺儿,价格都是最贵的。同样的产品,中国制造的就要便宜得多。有钱的日本人,他当然会选贵的。这是个尊严问题:我们日本的一切东西都是最好的,理应是最贵的。我是有钱的日本人。
在小琪的理解中,日本没有所谓的爱国主义教育,而这教育却渗透到了日本人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小琪买过一架日产的相机。在海边拍照时不慎浸了海水,他拿去修,可人家拒绝修理。如果一定要修,3万元买的相机,修理费却要5万元。没办法,小琪把相机拿回宿舍,在清水里泡了一整天,觉得海水盐分泡掉了,就用被子裹上放到洗衣机里甩。甩干拿出来马上又能拍照了。
“回国来,不但空气和环境脏得不适应了,还有一种什么都不方便了的感受。比如你要是把钱包丢在商店里,肯定找不回来了,但在日本就不必担心,商店会很快给你寄回来的。”小琪说。
坐地铁,没人查票,翻栏杆逃票的,多是中国人。在超市,会有中文和韩文的标语写着“请不要私拿店内物品”,但没有日文的。逛商店,常会遇到一个日本老头,总是在身边嘀咕“这个太贵了,你们买不起”,种种有形无形的歧视让小琪心里十分不舒服。
但更让他难过的是这样一件事:来日本之初,十几名中国人都约好:如果有人发了意外的财,比如买彩票中奖之类,一定不可以独享,要与同伴三七分成的。也许这是一种异国的同胞情。然而,当有一天,小琪在超市捡到一个装有约合6000元人民币和多张保险卡的钱包时,他想都没想就直接交给了超市的服务台。他给超市留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他要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人,一向是诚实守礼的。
几天后,钱包的主人寄来一封感谢信和一个蛋糕。可分吃了蛋糕的中国同伴却没有人说小琪的好,明里暗里传来传去,小琪听到的只是“那个傻×”或“你可真是活雷锋”之类的冷嘲热讽。
母亲寄来的食物,小琪从来都是和室友平分着吃的,虽然对方家中一次也没有包裹寄来。本以为人在异乡,都不容易,应该会很“铁”,结成一生的朋友,可到后来,觉得大家其实不过如此,也没有真正交心的。只是在那样一种生存环境下,必须要维护一种所谓的团结而已。否则你将更孤立。
回国时,小琪从日本飞大连,从大连飞北京,又从北京转机太原。不到12小时的行程中,却觉得某些人的素质一程比一程低。到最后一程,简直让人窝火:北京回太原的飞机是夜间航班,邻座男人(当然是中国人,而且是太原口音)问空姐有无晚餐供应,在得到否定回答后显得很生气。当时奔波了一天的小琪正在吃自己带的面包。
他看那个男人总是盯着自己,想他一定饿极了,就把面包分给他。没想到呀没想到,那人不但半个谢字没有,还十分傲慢地说:“我才不吃你这面包,我要吃热饭热菜!”小琪气得胃疼。
小琪觉得,也不能说日本人都对中国人坏,听说第一批来打工的中国人受到的待遇很好。但的确有很多日本人,你强他就软,你弱他就横。
往事不堪回首 立足国内创业
本来,按照合约,小琪应该是做满三年才离开日本的。在他的原计划里,第三年,一定要到东京去看看。东京离自己工作的地方有三百多公里,也就是太原到北京那么远。小琪拼命努力,平时只在自己居住的海边走走,哪儿都没逛。
然而他也许永远去不了东京了。在日打工差一个月就满两年的今年11月,日本经济整体持续不景气,小琪所在的会社要裁员了。这时,小琪已经悄悄学会了那台什么都能造的电机的操作,他自己也可以编制工作程序了。面对日方的劝说,小琪看了看两年来共处一室的晋中同伴,对方也沉默地看着他。最终,小琪答应离开。当年同来的13人同乘一架班机多热闹,而今只有小琪惟一一个解约回国的孤单身影。(另外还有两位女劳工人员离开所在会社失踪了,据说是到东京赚大钱去了。小琪说,其实没有人是天生愿意做阴暗的事的。)
解约了,公司却没有给违约金。在小琪的坚持下,直到上机前一小时,他才拿到了多给的一个月的薪水。他无法也无力再得到更多了。但小琪不打算坚持了,他只想快快回家。
可是,想象中的热切,比如见到了亲人肯定会抱住他流泪这样的场景,在现实中却一点也没有发生,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回来了,只不过是回来了。一切还同两年前一样,不同的只是多了自己的一点日元存款。
没能去东京是个遗憾。但小琪说,他永远也不打算再去日本了,将来也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去日本——除非留学或者旅游。回来一周了,他没有别的想法,只得早点找到一家合适的公司去上班。自己创业还有点早,在新的环境里,他需要重新学习,更多的学习。
后记:去年吧,曾有一部静悄悄在北京电视台首播的纪录片《我们的留学生活———在日本的日子》,没有任何宣传和广告,却牢牢地锁住了收视率。多少在日本留学的中国人,有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无奈,坚韧与奋斗。如果,你从《北京人在纽约》这样的影视剧中看到了相当多的戏剧色彩,那么你从这部纪录片中看到的,只有真实的沉重。所以,当我得知小琪的故事后,有一种一定要把它写出来的冲动。不是猎奇,更不是哗众。读者可以从中体味现实或者反思历史。
小琪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没坚持到最后,没取得什么成绩就悄悄回来了。但我的看法则完全相反。这两年在日本的经历,使小琪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成长和见识。更可贵的是,他始终保有了一份中国人的尊严和美德。我祝愿他在新年到来之际,找到一个新的美好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