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在日本留学,我遇到的最难的事
本周,江歌案终于在日本东京开庭。随着庭审进程的深入,远在中国的关注者也越来越多地了解了日本的司法制度,以及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生活状态。
根据日本学生支援机构调查,截止2017年5月,日本近24万留学生中,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占了41.2%——近10万的中国留学生,成了在日留学生中最庞大的一个群体。
这些中国年轻人怀揣着不同的目的来到日本,也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在日本,他们需要面对和经历的最难的事是什么?我们得到的每一个答案都是一段值得去了解的故事。
口述 | 在日本留学的年轻人
采访| 赖祐萱
编辑| 金石
1
张成,男,18岁,留日5个月
“我来日本留学,难道就是不爱国?”
我从小就喜欢日本动漫,可以说我是泡在动漫里长大的,高中毕业后就选择了来日本留学。
最让我感到艰难的不是在日本留学过程中有什么心酸,而是来自国内的压力、亲朋好友的不理解。当我说要来日本的时候,就遭到了家里老人们的一致反对。甚至一些平时根本挨不着边儿的亲戚都会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他们觉得我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才要到日本。
初到日本的时候,我总会在朋友圈里分享一些所见所闻。但下面总会有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留言,有些甚至来自我的朋友:“日本有什么好的啊,为什么不去美国?”“你就算去了日本,也要记得爱国。不要忘记你是个中国人。”“去日本留学和旅游的,一点民族节气都没有。”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些人,也不想去解释什么,更懒得一个个去屏蔽。渐渐地,我也不愿意发朋友圈了,我觉得很累。我很不解,我来日本留学难道就是不爱国?
后来,我也想通了,与其努力去改变这些人的想法,不如以后状态分个组,他们过他们的,我过我的。我来日本虽然时间不长,还在花时间慢慢去认识它,至少目前来看,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电视剧《不屈服的女人》
荻原早纪初到东京时鼓励自己图/ 网络
2
潘潘,女,27岁,留日2年
“日本人对于中国的了解,非常有限”
在日本留学,对我来说最难的事是要向各种各样的日本人解释中国是怎样的,以及面对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日本。
我刚来不久,看到我吃饭,就有人说,原来你们中国人也用筷子啊!我当时一愣,说,筷子不是我们中国人最早开始用的吗?后来,这样的问题越来越多,我发现,不少日本人对于中国的了解,非常有限。
他们会觉得所有中国留学生都很有钱,殊不知很多像我这样的人选择去日本留学,就是因为费用比美国、英国便宜很多。日本本身学费就不贵,如果成绩好进入公立大学,还可以申请学费减免和奖学金,更重要的是,日本政府允许留学生一周打工28小时补贴生活。
有的日本人只知道北京和上海,认为中国的其他地方都是农村,还有人以为上海是中国的首都。看到雾霾的报道,他们会觉得中国哪哪的空气都很差,也不知道我们的移动支付和外卖这么方便。更让人无语的是,他们觉得中国人都会打乒乓球。我有一次和一个9岁的小女孩打球,打输了,她一脸惊异地看着我,问:你不是中国人吗?
说真的,日本的基础设施、空气环境真的没得说,但生活太没有烟火味儿了,在这里,你根本看不到街上有人打架、吵架,有吵架的估计也就是和我。
我和日本人吵过好几次架,打工时在居酒屋和客人吵过,和路人也吵过,就是因为他们不够了解中国,会说一些挺失礼的话。我就着急想要解释,有时候我自己说着说着就会激动地哭了。唉,像我这种直肠子、暴脾气和日本人还真是过不到一起啊。
所以,我在日本的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挺孤独的。公司的聚会,我就去过一次。聚会上只有我一个外国人,他们偶尔会搭理我一下,但也没什么可深聊的。那次聚会我就说了三句话,酒会很热闹,但却是我最孤独的时刻。
——电视剧《江·公主们的战国》
3
林小羊,女,26岁,留日5年
“累死累活打工攒钱,
回家却还是不敢开暖气”
读研的时候,我从大阪到了日本最北的北海道。这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孤独感的地方,地域算是辽阔,冬天又特别冷,很容易让你觉得自己很渺小。
为了让自己充实起来,我最多的时候一个星期做了四份兼职。我打过最累的一份工是在一家居酒屋,忙起来6个小时都没时间喝水吃东西上厕所,必须不停地来回跑。店长说,在居酒屋打工你一刻都不能停歇,你得自己找活儿干,而且什么活儿你都得做。从递鞋到脱外套,从点单到介绍菜品,从调酒到烤海鲜、从上菜到倒酒,从哄老人到哄小孩,感觉自己无所不能。
比较麻烦的是,打工的排班表不是自己说了算,而学校里,提交报告、课题发表都是有严格要求,有时候下了课就得直奔店里,下班也到凌晨了,根本没时间吃饭。一次打工结束,我得缓一整个晚上。
但最要命的不是累,而是冷。北海道没有集体供暖。各家各户自己取暖,大部分家里烧的都是天然气,没有其他取暖设备。天然气的费用特别贵,烧燃料就是在烧我的血汗钱。冬天室外零下10度的时候,我回到家也只敢开一个小时暖气,让屋子暖一暖就马上关掉。不是只有我这样,我认识的留学生都小心翼翼地烧着天然气,得省钱啊。
累死累活打工攒钱,到头来还是不敢开暖气,只能在家裹成粽子御寒,想想真是有点悲伤。
——电影《铁道员》
这部由高仓健主演的电影拍摄于北海道的冬天图/ 网络
4
老马,女,25岁,留日3年
“因为日本人无所不能,
我只好戴着防毒面具做手工”
我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一直想从事与设计有关的工作。我放弃了在日本大学读研的机会,决定去专门学校(相当于国内的高职,以学习实用的专业技能为目的的学校)学设计。
但是,当我满心欢喜地进入这所学校后,懵了——日本会画画的人太多了,感觉是个人都会画画。你去看看日本街边的招牌、小咖啡店里的黑板,都是店员自己手绘的,全都有模有样的。我们那所专门学校学生的水平就更高了,我不服气,没日没夜地练习,就想着赶超他们。我的进步特别快,但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比不过从小就天天画画的日本人。
后来,我发现自己在做手工方面算是天赋异禀型,就决定去做手工。刚开始想做皮具,但很快我就发现日本人怎么又人人都会做皮具!对他们来说,做个钱夹、皮包根本不是事儿,你在日本的商业街上随意走一走,就能遇到好几家专门做手工皮具的店,连路边都会有大爷大妈贩卖自己做的皮制小玩意儿,不为钱,就是纯兴趣。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方向,做娃屋。娃屋,就是迷你小屋子,可以给娃娃住的,在日本很有人气。这一次,日本人终于不是人人都会做娃屋了。因为做娃屋其实是个高危工作,制作用的材料、树脂、涂料都是有毒的,对眼睛、呼吸道有很大的刺激。我对一些材料还过敏,一有应激反应就会流泪咳嗽不止,只能戴着防毒面具做。
现在,每当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做着娃屋的时候,我就会暗示自己,在这方面,我终于比日本人厉害了。一想到这儿,我就会觉得这时才是我留学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
在日本非常人气的手工制作娃屋图/ 网络
5
薛韬,男,27岁,留日6年
“想把日语说得和日本人完全一样,
实在太难了”
来日本6年,我感到最难的时刻只有两次,两次都与日语有关。
第一次是我刚来的时候,日语说得还不太地道,常有奇怪的表达方式,这是因为中日语法用词中有许多的差别。比如日语里面形容风很大,并不用“大”这个形容词,而是用“强”,你说错了就会显得很蹩脚。你看到日本人的表情就知道你的日语是有问题的,但他们不会告诉你。
另一次是我决定做电台DJ之后。
在日本本科毕业之后,我被推荐到了一所国立大学当研究生。那是个陌生的城市,为了缓解内心的孤独,我开始听日语广播。有一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个澳大利亚人做的日英双语节目。他用日语介绍自己国家的文化,用英语介绍他眼中看到的日本。我觉得太酷了,听完广播的第二天就去退学了。
当时,周围的人都觉得我疯了,但我觉得自己那时候特爷们儿。但接触之后才知道,当一名日本电台的DJ,你就要把日语说得和日本人完全一样,这实在太难了。
那时我已经学了四年多的专业日语,但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打回原形,还得从最基础的“あいうえお”(编者注:日语中最基础的发音音节)开始练起。即便我现在已经进入专业级别,但仍然有很多细节要注意,比如句子的重音该放在哪里,起承转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要怎么抓住停顿的瞬间……
幸好,我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敢说。日本人的性格属于不太敢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有时候,日本同事说你真有趣啊,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日本人其实是很羡慕的,但他们做不到。我不一样,我清楚地知道,即便我的日语说得再好,也没办法和日本人完全一样,所以,我必须敢,这是我唯一可以和他们抗衡的优势。
——电视剧《日本人不知道的日语》
日语教师嘉纳给一群外国留学生教授日语
6
肖昊,男,23岁,留日1年
“我和他这么铁,
开个玩笑怎么就被骂了?”
日本的环境我还是很喜欢的,只有一点困扰了我很久——日本的上下级、辈分关系实在太过森严,真不知道以后工作进入日本公司该怎么办。
我平时打两份工,每到一个新的打工店,里面的员工全都是比我小的高中生、大学生。但不管同事年纪比你小多少,只要比你先入职的,你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前辈”,资历比天大。聚餐的时候,也是新人忙里忙外,前辈几乎只需要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就可以了。
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敬语都是有讲究的,你说错了,虽然不会被当场指出,但终究会留下不好的印象。有一次我在店里和一个大学生开了几句玩笑,下班时,店长把我叫过去很严肃地说了一通,“私下你们关系再好,但在职场上,他永远都是你的前辈。你必须随时保持这样的意识。”我不明白,我和他这么铁,开个玩笑怎么就被骂了?店里有个从俄罗斯来的小伙,比我还烦恼,他已经被店长说过好几次了。
后来有天早上,我路过一个高中,看见一群棒球社的男生正准备进校门,突然猛地停下脚步,90度鞠躬,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嗷了一嗓子:“早上好!”原来,50米外有一个看似高年级的男生,正朝学校走来,他也穿着棒球服。这些男孩们就一直弯着腰,直到这个高年级男生走进校门。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根弦儿人家从小就绷着,我还且得慢慢练呢。
——电视剧《半泽直树》
此剧让许多人了解到日本职场生存法则图/ 网络
7
周涛,男,27岁,留日3年
“在日本找工作,鞋跟的高度都会有要求”
在日本留学,最难的事就是找工作。你得有强大的心理去面对一套繁琐、复杂、严格的流程和体系。投简历、参加说明会(类似宣讲会)、做包括性格测试在内的各种测试、一面、二面、三面。测试时,时间非常紧张,我每次都感觉自己在经历第二次高考。
为了找工作,我投了40多份简历。除了投简历,就职还要置办专门的西装、皮鞋、公文包。
西装不能太过花哨不能有褶皱,外套的袖长要比衬衫短1.5厘米;皮鞋的跟高在3到4厘米之间,颜色要和西装统一;公文包是四四方方乌漆麻黑的那种;头发最好染成黑色,刘海不要长过眉毛;女生要化淡妆,男生要刮胡修眉。有的公司还会做一张发色卡,明确写出:你头发颜色浅过第几色阶,我们是不会录用的。日本人很注重这种仪式感,一切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有可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我看过一个资料,日本应届毕业生,花在“就职活动”上的钱平均30万日元(约1.8万人民币)。
但是,日本企业很愿意花心思去培养年轻人,对于职场新人,他们不会在意你的专业或者有没有工作经验。我是学经济学的,后来也去找IT公司,在说明会上我遇到了学文学、学法学的,对这个行业一点都不了解。公司就会说:完全没问题,公司可以从零教你。
都说留学生找工作有语言优势,其实不是这样的。“留学生”的身份有时候反而会加大找工作的难度。因为企业很担心,万一公司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到最后你还是跑了,做不长久。如果这家公司之前有过留学生做了两年就走人的例子,他们就会更加谨慎。
所以,每次面试结束,都会有一个“反向提问”环节。我一定举手,问问公司有没有在职的中国人。要是以前有,现在没有,这家公司的招聘我就不会继续参加了。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对我有所忌惮:“以前的人都跑了,现在这家伙肯定也留不了。”
——电影《何者》
日本应届毕业生的求职现场图/ 网络
8
静宜,女,26岁,留日5年
“在日本做学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
我是传说中的女博士,方向是认知语言学。就是电影《降临》里语言学家露易丝·班克斯的那个专业。
在日本,想要做好学术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因为日本的学者、大学老师都非常在意自己的研究成果,不允许有任何一点儿的失误。
我的导师特别严格,典型的日本学者。以前我总觉得,做学术搞研究,内容是最重要的,论文质量排第一,其他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格式可以最后再调,参考文献就大致写一下。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被导师教育过很多次。比如参考文献里的标点符号是用冒号、斜杠还是句点,引用文献的那句话是在几月几号的几点几分看到的,制表配图的线条的粗细、角度、虚实等等……我有时甚至觉得我学的不是语言学,而是数学。
即便是犯一些很小的错误,导师都会勃然大怒,他觉得你对学术不尊重,没有敬畏心。有一次他把我说哭了,他说:“你的研究,不仅代表着你这个人,更代表着你的学校、你的老师、甚至是你身后的国家。你在研究上的失误,也会对你从属的团队造成困扰和麻烦。”
我当时觉得很委屈,但后来当我看到平日里温和谦逊的教授们,在学会上为了自己的研究观点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时,我才渐渐明白,这些日本学者是把“学术研究”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他们全部的尊严和骄傲。那时,我会觉得,那天骂我的那个小老头还挺可爱的。
——《白色巨塔》,潜心研究、不问世事的大河内教授是日本学者的典型代表图/ 网络